有几件事,我觉得有意思,所以我想写一写。
我所居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条河,名叫龙江。我在晚间常到那里散步,走成了习惯。总是过玉融桥,沿着河的南岸走,过了观音浦大桥,再沿着北岸的河堤回来。走南岸时我觉得北岸的景物比南岸美,走北岸时恰恰相反,南岸的景物又比北岸漂亮。对岸的草木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灯光的倒影。同是一座高楼,看它造型轮廓的灯光倒影却是带着几分另一个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喜欢看成片的灯光景物霓虹闪烁,偶尔天气晴好时星光月影会出来一起衬托着,让天地在水的倒影中如梦如幻,便见得非常美丽。
正如北方来的人看到西湖,南方的人看到雪原,哪怕是审美力薄弱的村夫,也会惊讶它们是奇观异景,但对于居住在当地的人来说都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过如此。本地人觉得再平常不过的景物,在外地人来看,却有着一种美的意味。怪不得每次我拍沿途倒影照片发朋友圈的时候总有福清人问我:这是哪里呀?这就是福清吗?福清有这么美吗?我就住在其中,怎么就没发现呢?
由此想开,人常常是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羡慕他人的境遇,所以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人对于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心酸的遭遇到了后来却变成甜美的回忆。我童年时在涵江安仁老家住时,早晨看到屋后田地里麦苗绿油油的无边无际,几排青山在苍茫的远处。傍晚看到的也是,觉得它们不过如此,真是单调乏味。到现在想起来,却不免有些留恋。
这些经验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同感,然而你仔细想过为什么吗?
这都是观点和态度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在看海市蜃楼。不受实际的切身利益的牵绊,能安闲自在地玩味。然而看自身,看现在,看周边伸手可及的景物,都好比在浓雾中开车,只知道影响视力和判断力,是危险的,没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实用的态度去看事物,它们或都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都只能引起厌恶和嫌弃。要看出事物本身的美丽,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中走出来,以一种欣赏的心态来审视他们整体的形象。总而言之,美和实际生活有一定距离的,要看到事物本身的美,必须得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来看。
再回到我散步的河边。在水面上远处高楼倒映轮廓的灯光何以比高楼本身美丽?可能连住在高楼里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其实,居住在楼房里的人是秉着切身实用的眼光来看待楼房本身的,而我在对岸是以一种完全跳出实用的心态来看待的。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是虚幻的,是与现实无直接联系的。我们一看到倒影的如梦如幻,就立刻注意到它的轮廓线条和颜色,好比看一幅画一样。这是形象的直觉,是美感的经验。总而言之,正身和实用没有距离,倒影和实用有距离,美的差别就在于此。
对于这种被忽略的美丽,正所谓: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同理,前几天我在写一篇文章时,有人看了我的文章,就开始说了:你文章里的人名是写错的,音同字不同。你写那庙里供奉的菩萨是错的,是另一个。你应该怎样怎样写更形象。从真实的实用的角度上来说,似乎这些人提出的都有道理。可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是站在河对岸的,我是在看风景的,我不在意你住几平米,朝向如何?我只在意高楼造型轮廓的线条和颜色,我只在意水中倒影的虚幻和美妙。所以角度不同,观点也就不同,无所谓谁对谁错了。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看得认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绚丽的世界,除了可以用来得到的利益就没有什么了。他们一看到瓜就想起要摘来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会起性冲动的。他们就像是住在高楼里的人,完全是占有欲的奴隶。花开在河边何尝不能观赏?他们却喜欢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胸前或是插在自己家的花瓶里看着花枯萎死去。这些人不能在自然美和占有欲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说艺术和实际是有距离的,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以客观作为基础依据的,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许多人常会对他人讲:可惜我不是艺术家,否则我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很好的作品。实际并非如此,为什么这样好的经历不能是好作品呢?艺术素材是要经过艺术家反省思索后经过提炼才能产生作品的,艺术家在写艺术品的情感时,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要站到对岸来作为观赏者。懂得拉开距离才能产生美。如果不懂,那么情感尽管深刻具象终不能成为艺术品。
我的作品也如此,所以各位看官,且和我一样走到对岸来读我的文章,品味我眼里的美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