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苏城中的风停了,杨花簌簌满地,又是一岁春分。”
靳安写到这里,略一顿笔,似是忽有所感一般,悄然舒了口气。他手指轻点,敲敲眉头回过神继续写道:“我就要走啦。”
“我就要走啦。”他笑笑,低声又重复了一句。寂静的房间内四下无人,唯有书盈四壁。面前的檀木书案上笔墨凌乱,只在右端空出一片地方,整齐地堆着两摞本子,是他过去几年的日录。
靳安在桌前呆坐片刻,终是没有再落笔,他站起身走了两步,随手抽出一本随意翻看,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溢散在纸面上,指间淡黄的书页随风沙沙轻响。往日辗转渐次从手中划过,隐约泛起墨香。
“陆夫子赠的浮丘墨,好像也快用完了罢……”靳安没来由地泛起个念头,放下日录胡乱想着,目光无意间落在榻旁一本半摊开的书上。
《夜航船》,靳安两年前南游时,从淮州宁海天一阁亲笔抄来的孤本,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天,推掉了无数世家的宴请。但陆夫子对此举却很是不以为然。虽称赞其爱书求书的一片赤诚,可最后还是免不了再教导一番,劝诫他读书贵专而不贵贪,涉猎广博更要求解,否则学识再广,也终究难堪大用。
“星星点点形如碎片,只做太平茶酒之时的闲谈罢了。”脑海中陆夫子频频摇头道。
说起来,自己属实算不得什么好学生,经学、诗赋、策对、韬略,哪一样夫子都不是那么满意。不过每每除了教诲,更多还是勉励。江南临别,特意赠了两箱纸墨,一副楹联,反复叮嘱勿要懈怠。如今墨将用尽,楹联依旧如新,高悬此间。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铮铮字迹跃然纸上,一笔一划锐利严谨,恰如老夫子持书肃立。靳安身着素衣,静静地抬眼看着,状若参禅,冷不防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什么事啊?” 靳安定了定神,并未开门,站在书房中问道。
“回王爷,”门外是亲随方山,“澹台大人到访,眼下在正厅用茶。”
“哦,知道了。”靳安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衣服。“让人打盆水来净手,我这就过去。”
尚书令澹台羽,武德四年冬被先皇加封为司徒,位列三公,朝中地位尊崇。陆衍调离浮苏外徙淮州州牧后,澹台羽曾教授过靳安一阵子策对和韬略之学,算是他的老师,后来虽因事务繁忙,往来走动渐少,却始终备受王府上下敬重。此时听闻澹台羽来访,靳安不敢怠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步履匆匆走进正厅,迎面先是深施一礼,口中恭敬道:“见过老师。”
“不敢不敢,王爷多礼了。”澹台羽拢了拢花白的胡子鞠身还礼,“多日不见,王爷气色更胜从前,想必是最近所学又有精进喽。”
靳安连忙摆手落座,笑答道:“老师玩笑了,,我这每天只是看看闲书,哪儿会钻研精进。几日不见,倒是您……”他面对澹台羽细细打量着,恭敬劝慰道:“老师需得多注意休息,国事虽忙,身体更要紧。”
靳安说着,一边吩咐人另沏一壶白毫银针送来。澹台羽也未与自家学生客套,只是连连自谦,瘦削的脸上时有笑容,稍稍掩盖些疲倦之色。
待到新茶换上,靳安亲手奉上一杯道:“松溪县采来的白茶,护肝降燥,您多饮一些。看老师神色,怕是最近没休息好。”
“是有些劳累。”澹台羽轻饮一口,淡淡道:“新皇初临,免不得三省官员浮动,尚书台总得一一典领妥当。”
“老师辛苦了。”
“分内之事,谈不得辛苦。”澹台羽慨叹道:“昨日先是随太后和新任的光禄勋议事,连夜又与大司丞商讨今日朝会要论的京城税赋之事,没怎么得空休息……”
靳安一向疏于政事,这会儿听对方谈论公务,也不多言,只是谦逊道:“通宵达旦,事无巨细,学生实在惭愧的很。”
“你啊……”澹台羽摇摇头,目光看向门外的庭院,沉吟一下才开口道:“今日散朝,本打算补补眠。谁想刚回府,又被宫里给传了回去。”
“听太后说,你已同她商定要离开浮苏,去江南长住?”他回过头看向靳安道。
靳安似乎知道他会有此问,颔首答应:“是有此事。” 又见澹台羽仍旧盯着自己,也不说话,连忙补充道:“我觉得……嗯,学生留在京城也无事可做,倒不如迁去南方。您也知我平日一向懈怠,淮州越州山水暖软,正适合我这性子。年年钱塘听潮,宁海观书,也是神往已久了……”
靳安自顾自地说着,却不防澹台羽在面前摆了摆手,笑谈道:“别忙别忙,我又不是硬要劝你留在浮苏,况且太后都答应了,我还能拦着不成?”
靳安点头应和,又听澹台羽说道:“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所以上门看看,王爷可别觉得唐突。”
“老师言重了,平日您公务繁忙,学生也不好去叨扰,此事倒是我疏忽了。”
澹台羽饮了口茶,好像有些疲惫似地略微眯起眼睛,但身形仍然端坐犹如苍松:“无妨,只要不是临时起意就好,说句不该的话,王爷你性格温和,根骨却执拗,起初我还猜测是和太后相谈未欢……咱们师生情分不长,算起来其实当不得一声老师,可若真遇到什么难事,为师帮你出面斡旋,那也是义不容辞。”
靳安似是心有所触,抿起嘴嗯了一声缓缓道:“谢老师关心,我这儿没事儿。”他张着嘴无声地又笑了笑,“其实原本我在浮苏就没什么事儿,一个人闲散惯了,想来想去觉得反正在哪里偷闲都是一样,索性就去淮越,风光还更好些。”
澹台羽闻言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饮了口茶,一时间屋内静谧,唯有廊前檐下,鸟儿隐隐叽喳。
“正是江南好风景啊,”澹台羽手指轻轻敲动桌面遥想道,“也好,江南好山好水,你这一去,未准也能更自在。京城世事繁多,宫门教条又严苛,这些年倒是难为你了。”
他说完,不等靳安回应,紧跟着问道:“定下什么日子走么?”
“只和太后说了去留,还没定日子。”靳安说道:“不过应该不会太迟,我打算就住在金陵城中的旧府,明日一早宫里就会差驿官先行送信去了。”
“那处地方略微小了些吧。”
旧府原本是前几朝豪商的一所宅院,相传其主人本是贫民,在金陵城中贩枣为生,后靠跟船出海,远洋跑商发迹。富贵还乡后便买下当年居住的破巷建成一所“旧府”,取其“不忘旧时寒微”之意。后来几经战乱,豪门凋敝,“旧府”被淮州士族叶氏购得,修葺一番后又献给了神武帝靳翊作为一处别院。靳安两年前束发,悠游江南时,就住在那里。
“我一个人住,太大了,反倒显得空荡。”靳安说道:“京城的府邸不会腾清,只请出双亲的灵位,带着用得称心的旧物就够了。”
“迁居乃是大事,不能太过匆忙,让人看了不成体统,落下话柄,反倒不好。”澹台羽告诫道。
靳安点头称是,“近几日我会先拜过京中几位前辈,相熟的朋友,请太史令算个吉日,再正式辞别太后与陛下,老师放心。”
“好,你且慢慢准备,休要急于一时,等忙过这些日子,为师单独与你饯行。”
……………………………………………………………………
“胡闯,传令出发!”
残阳冷照,黄昏似血,隐隐映出一张苍白的阔脸。荒原尽处,天地交汇,渐渐融于一线模糊的昏暗。暮色四合中有人倚马而立,沉声喝令道。
“遵命!”那人身旁一名背负双枪的将领迅速取出令旗,单臂高举擎过头顶,大步走向不远处待命的扈从。
黑色的“义”字随风舒展,白旗之上淡淡纂绣着几道水纹,风中飘摇翻卷犹如波浪。义字所过之处,没有激昂的号令,没有驳杂的余音,骑士们纷纷受召上马,仿佛黑色的潮水般,沉默地涌向西南。
远远望去,几千人的队伍中再无任何徽号,只有那面被扈从挥舞着的旗帜在前方猎猎作响。
令旗下方仍是那张苍白的阔脸,此时夕阳余晖褪尽,脸上再不见一丝暖意,只剩下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略微泛出些冰冷的色彩。他周身紧束轻甲,腰悬重剑,目光虚望前方,神色淡漠地如同身侧那几名裹着黑袍,似在闭目养神的僧人一样。
胡闯策马紧随其后,左右瞧了瞧开拔的人马,侧过头小声对旁边的人说道:“赫鲁,你说大人他们在看啥?”
“那我哪能知道。”孟赫鲁低声回道。他身形魁梧,连坐骑也比寻常战马高一大截,人群中最是扎眼,此时刻意矮下身子搭话,更显出未着甲胄的肩背上肌肉隆起,寸寸虬结。
“前面过了将军岭,再有个几天,也该到了。”胡闯望着旷野深处隐约隆起的曲线自言自语。
“老胡,你怕啦?”
“怕你个先人板板呦!”胡闯驳道:“老子算算日子……”
他还要再言,忽见前面义旗下有名僧人身形微动,连忙闭上嘴,耳边听到大人的声音传来:“教长看到了什么?”
为首的黑袍僧幽幽睁开双眼,大半面孔被兜帽遮住,看不清表情,“浮苏城暗流涌动,因果未定,小僧尚不能看清,不过孟侯气运加身,倒是不必多虑。”
那人闻言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语调威严缓缓说道:“我素来不惧你们说的因果,只信刀剑杀出来的前程,眼下万事俱备,七日之内必取浮苏。”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空,只见浩瀚苍穹,有一轮残月,几点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