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掩埋了营地痕迹,我踩过熄灭的星火,跃上枝头。刚才哨兵来报,东南方有三人急行靠近,身份不明。我命人马潜在林中,形成半包围圈,自己则隐去仙迹站在高处。
寂夜无风,远处孤烟直上云霄,火光映天。
不多时,伴着脚踏落叶的嚓嚓声响,三个黑衣人走入包围圈。我抬手……
“阿音,是你吗?”
这世上,如此叫我的,怕只有那么一人。
我打树杈飞落,方看清斗篷下的那张脸。自大紫明宫别后,我与他已经七万年未见。
“原来是翼君,失礼失礼。”
离镜气息微乱,外袍被荆棘刮了几道口子,靴子也粘了泥土。
短暂的沉默后,我拱手致歉,“此次我率小队烧敌人粮草,情势所迫下擅穿翼族腹地,还望翼君不要怪罪。”
离镜闷声道,“你一定要和我如此生分吗?”
我挑起嘴角,“难道你我是偶遇在这荒郊野岭?”
离镜的眼神炯炯,“我确是特意来寻你,却不是为了什么粮草……自我听说昆仑虚弟子重聚对抗魔族,便想着,或许你也在……”
沧海桑田变了几回,他仍是这副纠缠做派,好像时光对他格外宽容。
“翼族愿与天族同心,自是再好不过。”我向离镜告辞,令众人整队继续前行。
“阿音……”身后离镜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有些无奈,“翼君还有事么?”
离镜欲言又止,从腰间解开一块令牌与我,“这令牌你拿着,有了它便可自由出入翼界。”
我一愣,随即大方接下,“那便多谢翼君了。”
……
秋雨软绵绵的拂过军帐,天气又冷了一重。
我倚在虎皮毯上,听来人追忆旧时情谊。她的仪态颇具上位者风范,再瞧不出当年清秀少女的模样。
我挥手打断玄女,“王妃有事请直说吧。”其实除去我前些日子见了离镜,她也没别的理由找来大帐。
不甘与怨恨一闪而逝,玄女低眉道,“这场大战持续数月,我想有样东西你用得到。”说着,她自袖中取出绿莹莹的一物,正是当年我放弃的翼族圣物,玉魂。
我神色微动。
“司音,或者我应该叫你白浅……七万年前,你向君上求借玉魂不成,可是转而用了九尾狐族的心头血?此次你离开青丘这么久,墨渊的仙身是否有恙?”
玄女的话多半是推理,亦有探听虚实的意思。我努力维持声调平稳,“王妃忽然奉上如此大礼,所求何事?”
她将玉魂呈上书案,道,“玄女所求很简单,只希望上仙自此不再见君上。”
我略有犹疑,但每月遣迷谷来取新的心头血,并不是长久之计……
拾起玉魂尚未仔细端详,玉面即腾起一股黑雾,汇入掌心。我大惊,运气欲护住心脉,凌厉的破空声已至近前!
玄女执匕首刺向我,出手阴狠。我将将侧身避过,反手一掌打出。她却不避让,直接受了那一击,同时毒气顺着我的经脉侵入脏腑。
皱眉的间隙玄女再次攻来,我劈手夺下匕首,争夺中她竟直直撞向刀口,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你疯了!”我顾不上眼睛针扎一般的痛感,接住玄女软倒的身子,施法止血。但她的嘴唇泛青……匕首竟淬了毒。
“我是疯了……白浅,你可知这七万年我是如何过的?”
我震动不已。好好一个姑娘嫁入大紫明宫,怎会疯癫至此?
“……君上每每亲近我,都要我变成你的样子,睡梦中念的也永远都是阿音……明明帮助他登上君位的是我……为什么你还来见他……”玄女吐出一口血来。
我的神识随之模糊,却终于明白了玄女自戕的理由。我放开她,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巫蛊……”玄女惨白的面孔浮上一丝笑意,“这蛊会放大你心中的仇怨……今后你每杀一个人,这蛊便会深一分……直到你彻底入魔。”
玄女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指甲嵌入皮肤,“白浅……我愿做你杀的第一个人。”
……
两个月间大小数战,我以昆仑虚阵法剿灭玄之魔族两万敌军,招式愈加狠厉,终是激起了反扑。如今重编的两万魔族兵力压在江左,与我的残部四千人仅一江之隔,战局危矣。
“天君的意思是,各处战况胶着,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将可来增援。但……若青丘女君白浅愿与天族太子夜华结下婚约,她的安危自然会被排在第一位,三日内天族定会派兵相助。”
我擦拭着剑身的血迹,心凉了半截。军中布满了天族眼线,我的身份暴露,巫蛊之事怕也没瞒住,只是天君为了拉阿爹站队顾不得了;而所谓的调兵,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还是不要给师兄们添乱了。
“多谢天君美意。请大殿下先回去,待我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当晚部署停当后,我以仙法驱动孤舟,溯流而上,次日清晨即抵达上游分水口。登上高地俯瞰,朝霞与白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叹眼前的和平景象,无法在乱世中独存。
我全力驱动玉清昆仑扇,引下天雷滚滚,山体轰然崩离,落石堵塞河道;暴雨倾盆,洪流在河床中迅速蓄高。接着,我于河堤西侧劈开缺口,激流的怒气甫得宣泄,很快冲开数里堤岸,奔腾卷向江左之地……这场雨将持续三日,淹没两万魔族大军与五千翼族平民。
我在崖角下伫立,青衣猎猎。惊飞的白鹭久久盘旋在江面,可哪里还有原本的家呢?
半个时辰后,离镜站在我面前,华服被大雨浇透,整个人再落魄不过。
我移开目光,把令牌递还给他,“如今翼族边界的叛军已被荡平,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离镜的声音破碎在风雨中,“司音……告诉我,这不是你做的。”
“是我。”我顿了顿,“溯江一路畅通,还要多谢你的令牌。”
铁片刺入他的手心,滴下殷红的血。
我轻叹,“战局如此,以杀止杀罢了。”
离镜喉头滚了滚,艰难的开口,“玄女她……”
“也是我。”他不敢问,我便自己答了吧。
满腔哀恸终化作怒气,离镜紧握佩剑剑柄,“你毁我百姓家园,杀我王妃,可想过要如何交代?”
江水涛涛,我却清晰分辨出了人们的哀鸿,“司音特意在此相候,就是为了给你这个交代。”
不容他再犹豫,玉清昆仑扇化剑欺上,剑芒如丝如缕,如泣如诉。但几十招下来,离镜只守不攻,我亦未尽全力。
安排的终局像一场儿戏。胸口的戾气无处发泄,血色逐渐蒙住眼睛……
“阿音!”
……
迷雾中谁在吟咏上邪,许诺地老和天荒……路尽头一袭蓝袍绰绰,随着幻境而轻晃……
我的右手被合在温暖的掌心,身侧有人靠在床头浅睡。灯火勾勒的侧颜分明再熟悉不过,为何让我觉得陌生……
“浅浅,你醒了。”
“……夜华?”我心中一阵失望酸涩,忙侧过脸擦干眼角,哑声道,“这是哪里?”
夜华关切的目光笼罩我,“你在桃林,是翼君送你来找折颜的。”
怒江溃堤的画面再次回到脑海。
夜华扶我起来,喂了些药。
我轻声规劝道,“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放下药碗看着我,眼中写满心疼,“浅浅,翼君找巫师给你看过,这蛊毒可以解……”
我静静的望着他。
“只是蛊虫寄生在眼睛里,想要根除必须换眼,同时抹消记忆以除戾气。”夜华握住我的手,“浅浅,天族一定会赢得胜利的。你安心留在桃林养伤,待战后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惜我有太多事情不想忘、不能忘,夜华规划的未来并非我想要的归宿。大概神仙到了我这个年纪,已不再执着生死了。
夜华走后,毕方送来四哥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七个字:“半月后,三焰之丘。”
……
黄沙中的决战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师兄们殚精竭虑,多人负伤,天族与魔族均损失惨重。第五十日,我领兵一万人,诱四万敌军深入一处沙谷。
传说三焰之丘沉睡着三条火龙,分别掌管三种火焰:太阴真火,紫薇天火,南明离火。上古大战中,曾有人召唤火龙,将沙漠中的敌军尽数烧死,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而这个传说正是载于青丘史册。
两军酣战间,我步上搭好的祭台,以元神为引,勾动三条火龙自沙丘钻出。一时间黄沙纷扬,沙谷沦为赤焰炼狱。众人惊惶中丢盔弃甲,四下奔逃,许多修为较低的士兵已经在热浪中化作飞灰。
疾风吹散我的发髻,三千青丝在身后飘扬,我笑得张狂。仿佛熬过几世寒冬,只为等今日埋骨战场。
忽然军中升起一道仙障,抵御住火龙的攻击。定睛看去,那人竟是离镜。他身着天族将士的白衣,混在军队中,意欲何为?
离镜将自身修为注入寒月芙蕖,炼化为纯净的玄冰之气。黑色的符咒于他周身翻飞,冰柱拔地而起咬住三条火龙。“阿音,这些士兵已没有战力了,停手吧!”
停手?……不,今天谁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血管内奔突的戾气令我功力暴涨,突然祭台光芒大盛,火龙就此冲破冰封。濒临力竭的离镜受此一创,软倒在沙漠中,仙元急速溢出。
离镜凝望我的眼映着烈焰,任无声涌至唇边;白色的衣衫被血浸透,像极了初见的那袭红衣。
“不知我大紫明宫的酒比起昆仑虚的如何?”……
“阿音,我是来与你双宿双飞的!”……
“我们随便去一处凡世,当垆卖酒,摆摊算命,岂不快哉?”……
往昔记忆如流水,漫过我的眼眶。一口急血喷出,我在最后关头挣开巫蛊束缚,中断禁术。巨大的反噬将我击落祭台,半分法力不剩。火龙缓缓退回沙底。
我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抱住那个傻瓜,“不要死!”
离镜的元神已散,他的美丽却于此刻成倍的绽放,如月华照彻寒夜,“阿音,我喜欢你为我哭……这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带你去找折颜!他一定能救你的!”我挣扎着想抱离镜起来,却一次次跌坐在地。
他止住我的动作,“来不及了,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离镜把我的手揣在怀里,他的身体那样冰冷,“阿音,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紫色的瞳仁倾诉着眷恋与不舍,“这七万年,我发疯一样的想你,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知道吗?”眸底又划过一抹哀怨,“……可是当我找到你,你却那么冷漠,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豆大的泪珠断线般砸在离镜衣襟,“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不断的重复一句话。
“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离镜笑了,笑容令人心碎,“七万年前,我不懂放弃你意味着什么……是放弃光,永堕黑暗中……但是今天,我又重见光明了……你明白么?”
他的指尖轻抚过我面庞,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阿音……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故事的结局来得太早来得太仓皇。离镜消逝于漫天黄沙中。我仰面倒下,从此陷入沉睡。
……
皓德君十三万三千零八十二年秋,昆仑虚众弟子率天族将士,决战魔族于三焰之丘,戮敌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