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了,落叶纷飞,秋雨绵绵,雨打芭蕉。住在庆华街的赵寒又搬着椅子坐在了老屋的屋檐下,望着院落中被雨淋的哗哗作响的芭蕉叶。自从戏团解散后,赵寒就常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静静的看雨,十几年来无论雨大雨小,春夏秋冬,他从未缺席。
那老屋已经旧的不行了,简单的一间平房,方方正正,脱落的墙皮,老旧的木门,漏雨的屋角砖瓦,裸露而长满青苔的墙砖,无不揭示着这间老屋的历史。老屋老旧便也罢了,就连里面的家具也全是木头打造,十分简朴。
赵寒是“昆仑戏团”中有名的一把手,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简朴,但是按他的话说,谁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自己简朴点,省下的钱都资助给了庆华街的福利院或是养老院。赵寒在戏团唱的是地方戏,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曲子戏。庆华街的曲子戏起源的时间并不长,是清朝末年间,从庆华街民间踩高跷曲演变而来,不过才百十年的光景。曲子戏的真正发源地是在新疆,庆华街的人爱听曲子戏,被外来人笑称为曲子窝。庆华街的曲子戏调门也都是几代的曲子艺人从庆华街各行各业的叫卖声,读书声,吵骂声,哭诉声中提炼出来,请著名的戏曲大师加工而成的。德高望重的曲子艺人庄城有言道:“曲子一响,忘了爹娘”,可见庆华街的人对曲子戏的痴迷。
赵寒唱曲子戏,最擅长的自然是哭戏。他的出名历程还挺有趣的,他第一次登台是和师父一起,演唱曲子戏中的代表戏《卷席筒》。要知道,这《卷席筒》的难度系数可属于最顶级的,即使和《牡丹亭》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笑的是,自从这第一场《卷席筒》演下来,他那成名多年的师父闫坤竟被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赵寒所压制光芒。后来闫坤每次提到他这得意门生时,都是既高兴又无奈。赵寒饰演的是小仓娃,小仓娃在大堂上诉冤里那一大段八十五句的“哭诗调”,被赵寒唱出了独特的韵味,最是让庆华街的戏迷们听得泪落沾衣,魂魄出窍。
“唉咳——我的大老爷呀,
你稳坐在察院,
我把这前前后后,
左左右右曲曲弯弯,
星星点点一点不留一齐往外端……”
赵寒嗓音洪亮,吐字清晰,就是戏园子里没有扩音设备,赵寒照样能让剧场里坐在每个角落里的戏迷都听得清清亮亮,舒舒坦坦。声音句句透人肺腑,听了催人泪下。尤其是最后一句的甩高腔:我的大老爷呀,你看我浑身上下,上下浑身都是冤哪。更是时常伴着叫好声、掌声和泪水飞舞于宽阔的戏园之中,久久不曾散去。
赵寒出名了,他登台的票价自然上涨,很快就追上了他师父闫坤的身价。闫坤时常私下里与朋友开玩笑:老话说的真对,教会了徒弟,再饿死了师父。
如此一来,暗地里给赵寒抹黑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说赵寒唱得好,唱的亮是因为赵寒敬拜戏神。有人看见赵寒在唱戏前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对着戏神的画像作揖敬拜,十分虔诚。可是赵寒拜的戏神到底是谁?有人说是汤显祖,有人说是曲子戏的创始人朱天水,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也就成为了庆华街戏迷们茶余饭后的一道闲谈。
赵寒登台十几年,在庆华街突然爆出一个“猛料”。庆华街有个富商的女儿貌美如仙,却不知是何原因不幸的患上了忧郁症。每天茶饭不思,寝食难安,闭门不出。几月下来,她日渐消瘦,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家里人着急的要命,多方求医却不见好转。后来有人跟富商提起了赵寒,建议他带着女儿去听听赵寒的戏。富商并不是爱戏懂戏品戏之人,听到这个建议自然觉得可笑,可是迫于无奈也只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带女儿去了。赵寒登台唱戏那天一大早,他便让家人硬拉着把女儿带到了庆华街的老戏园子。
戏曲开场前,他女儿还在包厢中哭喊吵闹,偏要回家去,富商和家里人一直拽着她,才勉强撑到了戏曲开场。谁知,赵寒的戏刚一开场,富商的女儿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双眼专注的盯着舞台,整个人都随着赵寒戏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如痴如醉。
戏散场,他女儿竟然破天荒的在庆华街的一家小店“范家小馆”里饱餐了一顿,看上去与正常人再无两样。后来富商一连包了十场戏,还经常提着礼物去赵寒那间小破屋子,一去就是数个小时。庆华街的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富商的女儿相中了赵寒,非要以身相许。这是庆华街的野史,真假无法考证,或许有夸张的成分在。不过虽然现在那富商已经仙逝多年了,但赵寒后来的确娶了他女儿。
赵寒在戏团给夫人云婉谋了个“服装管理”的工作,每天早上两人一起去戏园子,赵寒在台上唱,云婉在台下微笑的看着。前几年赵寒几乎每天都有好几场戏,后来他师父闫坤就退出了戏团,养老去了,赵寒也就接替了他师父在戏团的地位与名望,上台唱戏渐渐少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幕后。赵寒还算照顾庆华街的老戏迷们,每周必定上台一次,每逢他上台唱戏,庆华街的戏迷们都被他特殊照顾在离舞台近的地方,至于外乡人,管你是大老板,大商人,还是什么官员,通通都得坐在后面,出多少钱都没用。
前几年赵寒唱曲子可是卖了命的,尤其是在唱那段经典的“哭诗调”,每次唱完下台,汗水都会塌透戏服。管理服装的云婉,不管戏什么时候散场,她都要把赵寒换下的戏服洗过熨烫晾干,当天就得收拾停当。所以那几年赵寒与云婉基本上每天都要很晚才到家。夏天还好说,无非便是蚊子多一些罢了,可一到冬天,夜里西北风呼呼的,即便是赵寒这种强壮的体格都裹着羽绒服瑟瑟发抖,就更别说身躯娇小的云婉了。后来云婉得了重病不治身亡,也都是这几年落下的病根。
赵寒在戏团里的第十九个年头,也就是他三十岁那年,云婉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赵寒高兴的哈哈大笑,恨不得整个庆华街的人都马上知道这件事。赵寒没念过几年的书,虽然唱戏是一绝,但文化水平实在有限。所以这起名字的大任就落到云婉的身上。
云婉翻来覆去的想了一晚上,终于拍板将名字确定下来,就叫赵长青。根据她的解释,“长青”的意思是树木常绿,永不衰败,而她给孩子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孩子能继承赵寒的优良基因,将赵寒的名头永传下去。
时间过的很快,在赵寒和云婉的儿子赵长青八岁那年,庆华街的戏团解散了,老戏园子也荒废了,政府后来把这个老戏园子改建成了戏曲的博物馆。戏团的人都忙着各找门路,有的离开了庆华街,出去谋条生路,有的加入外乡的戏团,也有的就留在了庆华街。赵寒和云婉在老街开了间小酒楼,生意不好不赖,也就勉强维持维持生计。
戏团一解散,庆华街的戏迷们都要被逼疯了。这些戏迷们都是真正爱好听戏,把戏当做生活的一部分,现在突然不让他们听了,自然会不习惯。有一个戏迷建议赵寒在小酒楼一层搭个简易舞台,没事儿就上去来两段,既满足了戏迷们,又可以招来新的客户。赵寒想都没想当面拒绝,赵寒说,曲子是一门艺术,过去我在戏团唱,那是正规的听戏之地,如今戏团解散了,我又不是个卖唱的,怎么能在酒楼里唱?
日子虽然过的清贫,但是赵寒两口子却很踏实。闲暇时,赵寒就教儿子赵长青唱曲子,学京剧。儿子赵长青非常聪颖,不出两年,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参加省里的各项大赛,屡屡斩获小组第一,家里的墙上贴满奖状,奖杯摆了一间房。
赵寒常常感叹,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等儿子考进大学,他就正式退休养老。可是有些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赵长青十七岁那年考入京城的一所戏剧学院,高昂的学费已经让赵寒挠头了,谁知这时候赵寒的媳妇云婉又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全家都压在了赵寒一人的肩膀上,家里的负担一下子沉重起来。
赵寒坐在家里,整整想了一天。要想赚钱,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他组建新戏团,以他赵寒的号召力,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戏园也得重建,这投资便有些大了。第二,他加入外乡的戏团,相比于第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要简单多了,不需要投资什么,而且收入稳定,但是加入外乡戏团,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不能在家照顾云婉了,常年都要在外奔波。
突然,赵寒脑海中的灵光一闪而过,他记得云婉的父亲是个大富商啊,前几年逝世后把所有的产业都传到他儿子云澜,也就是云婉的弟弟手中,只要找到他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吗。他急切的找到病榻上的云婉,向她打探云澜的消息,云婉说,云澜是她弟弟不假,但是两人不是一母同胞,这件事上云澜恐怕不会帮她。
赵寒皱眉,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但是他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云澜。云澜还不算太过冷血无情,给了赵寒十万,从此两家互不相欠。赵寒暂时松了口气,钱的事总算能缓一缓了。
一天傍晚,赵寒当年的同门师弟突然登门拜访,言左右而顾其他,心不在焉。赵寒原本就有些奇怪,他这师弟早就离开庆华街了,当年戏团还未解散时,他就去了京城,说要去深造,这些年来就没回来过。赵寒皱起了眉头,说,师弟,别跟我藏着掖着了,有话就直说吧。
师弟磕磕巴巴地说,汝州有个老板的父亲去世了,正办丧事。去世的老人是个曲子迷,当年不止一次听过赵寒的戏。老板想请赵寒在葬礼上唱一场,给两万报酬。师弟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笑了起来。
这事要是搁在往日,赵寒非摔了杯子和师弟翻脸不成。但是看着重病在床的妻子,赵寒还是应允了,只要不在庆华街唱,哪里我都去。
那老板的父亲的灵棚搭在街口人车过往的热闹地界,排场很大。戏台子就搭建在灵棚的对面。看热闹的人真是不少,乱哄哄嘈杂杂的一片。
“唉咳——我的大老爷呀——”
赵寒一亮腔,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懂戏的人立马就认出了赵寒,消息一传出去,街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热闹。
赵寒的“哭诗调”唱的看热闹的人泪流满面,更是让出丧的人愈加悲痛。办丧事的老板长足了面子,还算客气,多给赵寒塞了两万元。
第二天,赵寒回到家里,把钱拿给妻子看,咱有钱看病,有钱供儿子读书,你安心养病,咱这个家塌不了。赵寒漱洗过后,对着戏神的画像默默不语,泪水直下。
有了开头就收不住了,来请赵寒去唱红白喜事的人也来越多,价码也越给越高。赵寒来者不拒,只是有一条,绝不在庆华街唱。
赵长青每次从京城回家,都规劝父亲,怕他累出个好歹来。但是赵寒倔强的很,父子俩没少因为这事吵架。
当赵长青在京城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举起全国戏剧“梅花表演奖”奖杯的时候,他的父亲赵寒在庆华街訇然倒下。
“唉咳——我的大老爷呀——”
赵长青在父亲的葬礼上,唱起了赵寒最擅长的,也是最催人泪下的“哭诗调”。参加葬礼的人无一不眼眸湿润,潸然泪下。
送走了父亲,赵长青将象征着荣耀的奖杯摆在了父亲常祭拜的戏神画像旁边,他时常在那幅戏神像前深深地鞠躬,那戏神的画像上是父亲赵寒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