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秋雨裹着中药味在瓦檐下织成密网。父亲蹲在灶台前煨药,陶罐里翻腾的褐汁是他第三个不眠夜。我缩在掉了漆的八仙椅上数母亲绣的并蒂莲,针脚在某个骤雨夜被泪水洇成青苔色。
"妮子,喝粥。"粗瓷碗磕在木桌上,震落他袖口的苍耳。白粥里沉着剥好的板栗,是母亲去年在南山捡的。我盯着他虎口被镰刀割出的血痂,突然把竹筷摔向斑驳的墙:"我要等妈妈喂!"
父亲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像老竹根般蜷起。月光爬上他新添的白发,在破晓时分凝成霜。当布谷鸟叫到第七声时,他背起竹篓牵我进山。晨雾中的野蔷薇划过他裤脚,洇出点点猩红。
"你看。"他掰开潮湿的苔藓,露出嫩生生的地耳,"最黑的地方也能长出口蘑。"山风掀起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我忽然发现他左腿比右腿短半寸——那是去年为采崖柏给母亲换药落下的残疾。
霜降那日,我的作文《会走路的树》贴在教室后墙。父亲把奖状压在玻璃板下时,抖落出个芦苇编的百灵鸟,翅膀上别着朵干木槿——正是作文里写他瘸着腿给我捉萤火虫的模样。
山雀掠过教室窗棂时,我正用橡皮擦蹭着作文本上的泪痕。墨迹在"父亲像棵会走路的树"这句化开,倒真成了虬结的树影。后桌男生嗤笑着扯我发尾:"瘸子爹教出个结巴妹!"粉笔灰簌簌落在课本夹着的全家福上——母亲的笑容永远停在三十岁的春天。
那天我抱着撕破的校服蜷在柴房。暮色漫过门槛时,父亲背回半篓刺梨,蓑衣滴着血珠般的野莓汁。"妮,看。"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掀开是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城南集市要翻两座山岗。
"爸去修了信号塔。"他笨拙地剥开栗壳,焦糖裹着的手指像老树瘤,"往后夜班能接电话。"我忽然瞥见他裤管下露出的木制义肢,裂缝里渗着新鲜的松脂香。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揉成团投在墙上,恍惚又是母亲在时三人叠手影的光景。
腊月第一场雪压塌了鸡窝。父亲踩着冰碴修补屋顶时,我偷看到他藏在梁上的铁盒:褪色的孕检单、半截红头绳、还有我掉落的乳牙。最底下压着母亲化疗时的日记,某页蜷曲着泪痕:"求菩萨让我撑到妮子会喊妈妈..."
除夕夜,他竟买了件鹅黄棉袄。
"你妈说姑娘家该穿鲜亮些。"
煤油灯下,他捏着针线缝补绽开的袖口,指腹的血珠在布料上绣出歪斜的梅花。守岁时我说漏了被欺凌的事,他忽然起身撞翻了供奉母亲的牌位。香灰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之间,像条无法泅渡的星河。
开春后教室后墙换了新展板。我的《会走路的树》旁贴着父亲手抄的《千字文》——工地的水泥袋背面,他用红砖末兑水写成朱砂色。晨读时总有人对着那歪扭字迹发笑,直到班主任说起他如何在夜校蹭课,掌心被铅笔磨出茧中茧。
五月槐花香透窗纱那日,父亲送来捆扎着狗尾草的作文本。我翻开看见他用铅笔在页脚画的连环画:瘸腿树精护送小花妖过天河,每一帧都定格着萤火虫的光轨。最后一页夹着朵风干的野百合,背面写:"妮念作文时,像你妈唱山歌。"
梅雨季来临时,父亲的义肢长了霉斑。他执意冒雨进山采药,说是要给我炖"状元汤"。我在山涧找到他时,他正匍匐在青石上够一株石斛,断肢处的纱布洇成混沌的灰褐色。雷鸣滚过天际的刹那,他突然指着崖壁喊:"快看!"
裂缝中竟有簇野兰绽放,瓷白花瓣上流转着虹霓。我们头顶着蓑衣等雨停,他哼起母亲常唱的小调。水雾漫过他的皱纹,恍惚间我望见十八岁的父亲背着竹篓,牵戴蓝头巾的少女穿过油菜花田——那该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期末考作文题是《我的家》。我写下父亲用义肢在雪地踩出的脚印,像一列永不干涸的露珠。颁奖那天,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工装坐在礼堂最后排。当校长念到"父爱如山"时,他正弯腰捡拾前排飘落的彩纸——要给妮子做书签呢。
散场时我追着他微跛的背影,忽然发现柏油路上的影子不再倾斜。十五岁的夏天,我们终于学会并排行走。他口袋里芦苇百灵鸟的翅膀掠过我的校徽,羽尖沾着星点木槿香——那是母亲梳妆匣里最后一点胭脂。
蝉鸣撕开暑气的午后,父亲在院中教我编竹蜻蜓。篾片划破他掌心时,血珠滴进染缸,竟晕出母亲嫁衣上的海棠红。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望着晾晒的被单在风里鼓成帆,载着无声的思念航向云深不知处。
霜降前夜,父亲悄悄在我书包塞了盏南瓜灯。烛光透过他挖的星月镂空,在晨雾中流转成银河。校门口那些笑我"瘸子爹"的孩子,此刻都成了追光的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