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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农历腊月十一,安乡庙。
安乡城隍庙,是县境内最大的庙。每年六月十一,腊月十一,县城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是人们心目中的大好日。按照农村的习俗,结婚都要看日子,选吉日良辰。张发水结婚,就选择在这天。
早上天不亮起身,到10点钟下轿,这是请先生给看的时辰。然后就是吃落脚饭,饭后人们集中在院子里,一场大戏就要上演了。北房为正,门旁边贴有喜字,下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有糕、葱、香菜和面坯头。新郎张发水和新娘宋云燕站在那,二人前面各铺着一床褥子,他们身后围着二十几个亲戚。张发水的棉袄外面套了件蓝中山装,脸上抹着几块红,有几分滑稽;宋云燕一身红缎子,映照着的脸颊光彩夺目,像那熟透了的果子,美而诱人。
这是有主持拿着礼单开始喊了:“给天地爷磕头,给你娘磕头。”小夫妻双双跪下,王淑月不上礼,在人群喊了声免啦,忙她的事情去了。张发水二人刚站起身,主持发声了:“大伙儿注意啦,现在有一个万元户要上礼了,你们说他拿少了沾不沾?”“不沾!”众人附和。“好,给他王村的舅舅磕头。”张发水宋云燕马上跪下,这是没人吱声,众人都四处张望。主持道:“大伙儿看到了吧,这万元户,在城市里做大买卖的人,吓得不敢吭气啦。”众人再看,还是没人答应。主持人又说:“王村的人就这么小气吗?小村的人就是见不了世面,再不露面,我们去你们村讨礼去啦。”时间过了一分钟,也没有人反应,张发水和宋云燕跪在地上面面相觑,舅舅这是怎么啦,最有面子的时刻,怎么人没影啦?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来啦来啦。”众人让开一条道,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闺女闪身进了人群中央。张发水一瞧,这不是表妹红柳吗,舅舅妗子呢?红柳说:“我爹娘在市里的摊儿上呢,有急事回不来。”
热热闹闹的大戏,眼看没有了气氛,主持人又把目光转向张发水的姑姑,嬉闹的场面重新开始……
舅舅有什么急事?连婚礼都不来参加,挣钱挣钱,舅舅除了会挣钱,不会干别的。这么想着,张发水心中有几分腻味,也不便和新媳妇念叨,新婚燕尔,其他的事情都让位给甜蜜蜜的日子。天寒地冻算不了什么,张发水觉着没过几天,要过年了。又过了个快乐的正月,开春村里人就忙起来了。
王淑月想着买一台柴油机,打问好了价格,1170元,没那么些钱,想也是白想。这天,本家的兄弟张娃子找上门来,也提买柴油机这事,提出几家搭伙,浇地转着用。这也是无奈的办法,四家人合在一块商量,各出三百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王淑月把钱交给两个兄弟,就等着开春浇地用新柴油机了。等过了几天,她去娃子家看新柴油机,夫妻俩是躲躲闪闪,面露难色。怎么问都是左右而言他。王淑月起了疑心,到了另一个兄弟家打问,原来他们在去市里的公交车上着了贼,柴油机没买成,也不敢向王淑月提这事,问着了才不得不说出实情。
王淑月听了消息,心犹如一下掉进冰窟窿里,脑袋好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晕了。这三百块可是发水结婚的拜钱啊,怎么向儿媳妇交代呢。她感到胸闷,要死的样子。感叹人活着就是受苦来了,失去了对生的渴望。她心想怎么也是死,干脆自己直接到坟地里去算了。
王淑月跌跌撞撞去了张家坟。丈夫的坟头没有了,那里是一片麦地,竖着一堆玉米秸。王淑月坐在玉米秸下,想着死去多年来的丈夫,自己带着孩子,背着个克夫的名声,再婚未成,积累了多年的委曲像溃了堤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那般。天黑了也不回家,在秫秸垛里一躺,也不觉得饥渴,对着坟、庄稼,背着天上的星星睡了过去。
这事,张发水两口子还蒙在鼓里。昨天他们去柳树庄了,上午回家见家里锁着门。正觉得奇怪,邻居从地里跑回来,“发水,发水,快去拉你娘回来。”邻居的话让发水一愣,“我娘怎么啦?”“病到地里啦。”啊,发水一听,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怎么回事呀,真呀假呀。跟着邻居跑到坟上一看,果然见人躺在柴禾窝里,脸上一层土,像个死人一样。发水忍不住泪流两行。他喊:“娘,你这是干嘛呀?”娘闭着眼说:“我不舒服,死在这一了百了,挖个坑直接埋了呗。”“娘,你这是不打我们吗。”
……
母子俩在屋子里发愁,厢房里的宋云燕也了解了情况,知道是为买柴油机的事,婆婆上了大火。她理解婆婆,只是觉得想不通,买个柴油机,咋闹出这大的事儿。
宋云燕进屋,精神好转的王淑月都不知怎么面对儿媳妇。云燕对婆婆说:“娘,你别急,我有钱。”说着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千二百块钱递给她。
王淑月又喜欢又纳闷儿,云燕才成亲,手里哪来的大把的钱呢。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宋云燕的娘家条件不错,云燕也赶集卖东西,给家里做了不少贡献。宋江志看女儿成家了,房子临近村小学,就给了她2000元,让她小两口当本开个小卖部。眼下遇到了这事,云燕想,婆婆都急成这样了,就决定拿出这钱来,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王淑月含着眼泪接了儿媳给的钱。
宋云燕不开小卖部了,把剩下的八百还给她爹。宋江志听说了张家的事,也掉了泪,对闺女说:“还嘛还,给你们了。”云燕说:“俺成亲了,不能老花爹娘的钱了。”江志看着越来越懂事的闺女,心中就盘算着怎么帮她日子。转眼四月份了,一天,宋江志找到南阳来,亲家俩一见面,家长里短的唠叨了半晌,话头话尾都是围绕发水两口子将来的日子。宋江志说他们年轻,还得想法挣钱。他留下两千块钱,让发水两口子当赶集卖衣裳的本钱。进货的路子也熟,都交代的一清二楚。眼看晌午,江志起身要走,淑月死活不让,包了饺子,吃了饭,云燕和发水把爹送到了村外。
买卖做上了,张发水两口子年轻心大,进货进得多,占本大,本钱吃紧,淑月说,刚开始干,稳妥点好,发水说不怕,自家有靠山,不行找舅舅借点,用不了两年,自家也成了万元户,再说了,进货多了也值得跑一趟。
张发水信心满怀地去南三条找舅舅。他知道舅舅手里有钱,又亲他。王胖小正忙着,猛一见外甥,愣了一下:”小儿,你不赶集,跑石家庄来啦,有事呀?”
张发水开门见山地说:“舅,我想从你这拿一千块钱。”
王胖小睁大眼睛:“拿钱?有事啦?”
“没别的事,这不是在赶集卖货吗,我和云燕想扩大扩大货源,本不够。”
王胖小舒了口气,“还以为家里有事了呢,我给我说啊,发水,舅这摊儿也占着本哩,要不你从我这进点秋衣,春天也好卖,卖完了你再给我货款。”
张发水满以为舅舅会毫不犹豫的给他钱,回家好向云燕摆功,没料到舅这么说,表情立即沮丧了。
王胖小看出了外甥的失望,把烟卷好,放在地上,调侃说:“我想吸烟,这里边就是不能吸。放在地上看着也过瘾。”
张发水没心思听舅说闲话,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舅,秋衣嘛价进呀,便宜不?”
王胖小仍然慢腾腾地语气:“不急,小儿,你到处转转,来了就考察一下市场,看看价,比较比较。”
张发水离开了舅的摊位,心里不痛快,转着也没劲,敷衍了一下,就回来了。王胖小还是一付笑脸对着外甥。“拿货不?”张发水赌气说:“拿!”王胖小边给他装货,边说,“做事就从小处着手吧。买卖这东西它看人下菜,有缘法了你就挣,没缘法呢,你就赔,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事。”张发水表面上听着,心里还是不服气。不过呢,他也想通了些,来了一趟,好歹没空手回南阳,见了云燕也好说话。
夜里,小两口又提到这事。张发水心里还是不痛快,说:“我舅就是这样,看钱亲。”宋云燕也说:“我爹还不是一样,老人嘛,穷日子过怕了的。”“嘿,你倒是理解啊。”张发水想起一件事,“咱们成亲的那天,舅舅也没来。”宋云燕说:“这事可不怪你舅,听说他那两天给人打了,就为占摊的事,碰上了流氓。”张发水一听,急切地追问:“有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宋云燕解释道:“你舅怕你冲动,不让说给你。”
张发水本来想和妻子亲热一番,听到舅舅被人打伤的消息,心中波涛起伏。往事浮上脑海,电影镜头一样地闪过。小时候跟舅睡一个被窝里,早上一争开眼,舅就给他递过来热红薯,他就爬在被窝里吃,表弟红强笑话他懒,他就踹表弟一脚。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这话是不是舅舅今天的意思?算了。他想起岳父说过的话,同行是冤家,他决定不和舅舅卖一样的商品。
熄灯了,忙了一天的宋云燕进入梦乡。张发水没有睡意,瞅着妻子的脸蛋,暗暗发誓,我要从零开始,依靠自家的力量,独立自主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拓展新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