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多年来,学会了一件事。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逼去人性的死角。“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告别仪式,如同感情的葬礼,盖棺之后,真的就再也无法复活了。而离别不就是一场不确定归期的远行吗。只是,剩下的那个人,不会在原地等你。如果你默认离去,那么你也应该默认,也许,你永远失去了他。但人们,不就是靠希望活着的吗。
不发一言离去,从此不发一言。不必昭告天下,不必自行了断,不必在任何时间地点解释,甚至也不必互相拉黑。君子若绝交尚不出恶言,如果只是一场正常的分别,就应该一言不发,记得那一切。
如果决定离开,就什么都不要说。分手和辞职都是一样,忍住不发表感言,何尝不是一种珍重。
㈡把羊赶进羊圈,给牛放上草料,给孩子做好饭,把桌子摆好,把凳子擦亮,把一家人的生活安顿好。
把门窗关好,把炉子里的火封好,把锅碗收拾利索,把第二天要吃的黄豆泡上……当一切都安顿好,孩子也睡了,夜静得像一面鼓,夜美得像一面镜子,更像是揽镜自照的仪式,使斑驳狂乱的世界有了那么一点美好。一点,一个小小的支点,就足以使风暴有了秩序,归于安静。
天高地厚,人情冷暖。我们卑微,我们被指派,或者以指派的方式被安顿。我们安顿不了世界,只好安顿好家庭、孩子、牛羊,这安顿下来的时光,就像一个被疼爱的孤儿,因为有人疼爱,显得温情脉脉,意味深长。
㈢人情世故,一些人际关系需要维系,故交近友,亲戚同事,但这些只占你生活的一部分,你的时间确实要献给亲情、友情,但不是全部。
星期天,你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打算看会儿书听点儿音乐。
你拿出新买的碟,正在拆包装,手机铃声响,你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根本不想接,可铃声不依不饶,你叹口气,接了。
明明厌烦,接通的刹那,你却解释:“对不起,我刚在洗手间。”
电话那头哭声频传,你头皮发麻,朋友梁需要安慰——她经常需要,这次不知是工作还是感情出现问题,你做好耳朵发烫的准备。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直到你听到手机里的嘟嘟声,还有别的电话,才终于摆脱喋喋不休的梁。
新电话是领导打来的,他给你布置新任务,但与工作无关:“快!我晚上出席一个婚礼,帮我起草一个证婚人致辞。”
你完全可以说不在家,但想想,觉得不好意思,你点头称是,“没问题”,转身打开电脑。
拆了一半的新碟被你放下。
天快黑,你的新碟还没拆开。你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同事代买某个品牌的化妆品,你家门口就有家打折店。你冲出门,同事眼里你只要来回花半小时的时间,但你在店里挑选,磨赠品,你买的时候有,现在没了,同事会怎么想?你和营业员说来说去,说来说去,你抱着一纸袋化妆品出门时,松一口气,但你的一天已快过去。
问题是你不开心。
你忙忙碌碌一天了,一张碟还没拆开呢。
如果你早上拆开那张碟,在音乐中享受平静,你再翻开书,你今天扔在废纸篓里的时间拿出三分之一来,起码能读一万字。
你最好的时间总被突然出现的人或事占据,你最想做的事往往成为一种牺牲,最后变成奢求,你每次都让位,其实你对自己最狠心。
你并没有意识到,别人在置换你对生活的安排,从一天到几天到更久,渐渐的,无数个别人组成团队……你打个寒颤。总有人情世故,总有一些人际关系需要维系,故交近友,亲戚同事,但这些只占你生活的一部分,你的时间确实要献给亲情、友情,但不是全部。
其实你的心里最清楚哪些是别人需要你,非你不行的十分之一,哪些是你可以拒绝的十分之九。
你能把这十分之一做好,对人对己,都足够了。
你不能被动指望别人发善心不再打扰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你要掌握主动权。你美好的今天、昨天还有某某天已经被置换,不拒绝,就无法杜绝,难道你还等待着烦恼复制下去?
别说你不好意思,任何人提出要求时,都是试探性的,虽然有人的姿态势在必得。
除非当个烂好人就是你的目标,否则,那十分之九该为你的人生目标、理想生活让位——还有什么比它们更重要?
我们从来无法控制会发生什么事,唯一可控的是面对事件时我们的态度——谁都不能安排你的生活,除了你自己,除非你愿意。
㈣我和老姚的战争始于1997年的一个午夜。据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胎毛极厚。老姚看着我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这只猴是他儿子。在奶奶的捶打下,老姚不情愿地抱起我。我趁机把脚丫子塞进他嘴里,我们的第一次交锋,以老姚的失败告终。
那一刻,他大概是失望的。
此后的很多年,我也一直在让老姚失望。当然,他的失望在于自己是个普通的大人,而我却不是一个擅长妥协的小孩。
他给我报各色各样的补习班,数学语文、书法素描。其实我不讨厌上课,我讨厌的是放学和放假,这意味着我将和老姚待在一起。
老姚喜欢让我复述老师课上讲的内容,美其名曰帮我复习,然而我的语言组织能力天生就有问题,一开口,脑子就乱得像一团糨糊,于是我常常免不了受一顿毒打。
他下手极狠,专挑肉多的地方打,边打边骂“叫你撒谎,还说会”,最后骂得语无伦次。后来我才明白,我的表达困难症是遗传的。
尽管老姚对我的管教非常严格,但他忙于厂子的事,不能接我放学,这给了我释放压力的时间。那时我热衷于武力,学校后空地上若有约架,总能看到我的身影。
有一回,我打完架回家,一路上都沉浸在那记漂亮的勾拳里,没有注意到校服后背扯了个大口子。
老姚回来后,看见我端坐在桌前写作业,冲我点了点头。但他一走到我背后,我就感觉到一股杀气,还没来得及躲,一个带风的巴掌就拍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不明不白地挨了一巴掌,怒火中烧,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只是,我立马就后悔了。老姚是个打架高手。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顿打,老姚一边拽着我的衣服,一边大声质问我是不是打架了,我不说话,他就用粗木棍抽我屁股。
后来我被打急了眼,憋着哭腔大吼:“就许你打架!”他的棍子忽然就停在了半空中。
那天晚上,老姚来我的房间叫我把裤子脱了,我吓个半死,以为他没解气,但他只是给我的屁股上红花油。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知道他年轻时打架把人肋骨打折,被学校开除。
他本应该在那一年参加高考,以他的成绩上榜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命运就此改变,老姚只能提早进入社会,开始天南海北地闯荡。他知道我的脾气,不希望我跟他一样好斗。然而那时我不懂,老姚也不和我沟通,只是加大监管力度。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的童年就是一部家暴史。幸好我够无赖,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反倒是老姚,被我气得够呛。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中考完后本能去最好的高中,但我故意填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
老姚当时等在教室门口,得知我填的学校,当众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没站稳,给了我开溜的机会。当时我特别兴奋,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与他抗衡,却没想过,其实是老姚没那么年轻了。
新学校让我脱离了老姚的视线,我常常逃课。美术生的大画室在学校的综合楼,我就去那里看女生画画,有时也跟着她们瞎画。有次被巡视的老师看到,他说我的型感非常好,但画得实在不怎么样。
我以为他在夸我。那之后,我沉迷绘画,买了几支笔天天在教室瞎画,每张纸都要署名:二中拉斐尔。
有一回,我不小心把画具带回家里。老姚看到“二中拉斐尔”的作品,站起来就要揍我。我绕着桌子躲,他抓起画纸撕得稀烂,边撕边骂:“还拉斐尔,书读不好,你就是个垃圾。”
在理想主义高涨的少年时代,老姚的话犹如一颗深水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响。那一瞬间,我固执地认为,如此功利的父亲,只是把那个能考出好成绩的我当儿子。
那件事后,将近半年,我和老姚几乎不讲话。最后是老姚妥协,托我妈告诉我,可以学画画,但不能影响学习。然而那时,我早已对画画失去了兴趣。
即使我对老姚很不满,但我们从来没有正面冲突。直到高二那年,我面临文理分科。
我执意学文科,老姚问我想报文科的原因,我告诉他我不喜欢理科。他说:“喜欢顶啥用,这事就这么定了,理科好找工作……”我不等他说完,抄起身边的台灯扔在地上:“什么你都想管!你以为你谁啊!”
我贴着脸和他对视,他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我脑袋上。那时我已经长得和他一样高,一把就把他推开了。老姚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他一脸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颓然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独自去年段长办公室要求调回文科班,但这老头把我一顿骂轰了出来,让我叫家长来。
我想到了我妈,但她告诉我:“你爸给你们那年段长送多少礼了,要不然,你天天逃课还能什么事都没有?你爸不想戳穿你,就想看看你自控能力强不强。想换班,我去没用,得你爸去。”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我是绝不可能向老姚求情的。我没想过,老姚既然早知道我逃课,为什么在看到画时才发作。那时我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无力感,即使我没有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老姚还是有办法监视我,并且控制我人生的走向。
高考结束的夏天,我接到了消防部队的兵检通知。复检来临前的晚上,我在饭桌上宣布,如果复检通过就入伍。我妈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我爸。
老姚“啪”的一声放下酒杯,问我:“你是在和我商量吗?”
我回道:“没有,就是通知一下。”又是“啪”的一声,老姚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走进房间。那时我的高考分数刚出来,老姚其实很高兴,跟亲戚朋友吹牛皮要大摆升学宴。
部队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要枯燥,手机上交,每个礼拜仅有五分钟的通话时间。
我妈每次都让我下一回打给老姚,说他想知道我的近况。但到下一个礼拜,我还是会打给妈妈。这些年,除了对峙,我和老姚从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2015年除夕,那天晚上,我一共出了26趟火警,第二天才得空给家里拜年。我妈让我注意安全,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姚打断。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别像个傻子一样往前冲,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还有,我给你打点钱,去活动活动……”
没等他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我极端失望,一方面老姚的市侩让我反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没有一句肯定我的话。
没过多久,我妈给我发来消息,她希望我给父亲回个电话,他只是关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也没有给他回电话。直到那年春天,我在一次救援中意外跌落,险些成为烈士。
我睁开眼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老姚那张油腻腻的脸。他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看着有些吓人。老姚看见我醒来,迅速坐回床边的凳子上。
几天后的晚上,我去卫生间,看见老姚站在月光里。
突然,他转过身,往我这边走过来:“没吵着你吧?”
“没有,起来上厕所。”我说着想要起身。他制止我:“我抱你上轮椅。”
我说不用,但老姚像是没听到,他吭哧了半天,憋了一脑门的汗,才把我挪到轮椅上。
“你还不如让我自己走。”我说。老姚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厕所出来时,老姚正坐在凳子上揉腰。意识到我在看他,他手一僵,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看着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老态,戏谑道:“按你以前的性格,就算我躺床上了,你也得骂死我。”
老姚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至于是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没有那么重要。”在他面前向来顽劣的我竟一时接不上话。
之后,在医院度过漫长的恢复期,我们还是很少讲话,还是会因为小事吵几句,但他的口气弱了许多,我也不再跟他死磕。
再后来,我顺利考上军校。放寒假回到家的那个晚上,老姚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我给他拿醒酒药时,老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抱住我,哭喊着:“你要是真没了,爸该怎么办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动作,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