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钟的铜摆敲过十二下时,我才发现烟灰缸堆成了煤渣山。窗外的雨丝像揉皱的棉线团,把路灯晕成摊开的蛋黄,玻璃上的水痕歪歪扭扭,多像她老年斑密布的手背。藤椅角落的影子蜷成一团,膝盖上搭着那条蓝围巾——第三排的针脚总打弯,那年她握着毛线针的手总抖,却犟着说"给孙子织完这圈"。
"茶凉了。"我冲空椅子嘟囔。影子没动,围巾穗子垂到地板上,像她掉在枕头上的白发。去年这时候也是雨夜,她靠在我肩头蹭了蹭:"老头子,人走了影子会不会变萤火虫?"我笑她瞎想,胸腔震动惊落她鬓角的白发,她却认真掰着我手指:"那你得留着灯,我怕黑夜里找不着家。"
现在她的影子真成了萤火虫,停在五斗柜的相框上。二十八岁的我们站在巷口梧桐树下,她蓝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我弯腰捡她掉落的木发夹,两个年轻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此刻相框里的影子正扒着玻璃沿儿,好像要把里面的蝉鸣和阳光都抠出来——那时她白衬衫上的蛤蜊油香,现在闻起来还像晒暖的棉被。
雨突然大起来,檐水滴在窗台的搪瓷杯上,叮的一声让台灯下的药盒晃了晃。我数着铝盒里的白药片,第七格空着,像缺了颗牙的牙龈。墙上的影子跟着手抖,才发现自己正擦相框,指尖蹭过她嘴角的光斑——那是她总涂的蛤蜊油,现在闻起来还像晒暖的棉被。
"该续煤了。"这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才出来,声儿哑得像磨钝的剪刀。壁炉早没了火星,可她去年冬天非让我天天生炉子,说煤烟味能熏走寒气。她躺在摇椅上,影子被火光拉成细条,像条要游过雪地的红鲤鱼。"等天暖了去公园看玉兰。"她对着火苗念叨,影子尾巴扫过我脚面,带起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多像她织毛衣时掉在地毯上的线头。
如今摇椅空着,影子却还保持着蜷腿的姿势,仿佛那里还窝着个日渐缩小的身子。我摸出枕头下的手帕,她绣的并蒂莲磨得只剩浅印,角上那块暗红渍——是她最后一次吐在上面的。那天她攥着我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别让他们抬我走,医院的走廊太黑。"后来这影子就没离开过台灯,像片风干在墙上的橘子皮,边缘还带着她咳嗽时抖落的药粉。
钟敲两点时,窗玻璃结了层薄冰。我把围巾往影子身上裹了裹,羊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多像她临终前眨动的睫毛。"冷不冷?"我问,影子的肩膀似乎颤了颤,围巾滑落时,我看见年轻的她从相框里走出来,蓝布衫上还沾着雨珠,正蹲身给现在的影子系紧围巾结——她裙摆上的泥点,是那年下乡时我背她过河溅上的。
药盒在掌心硌得生疼,第七格依旧空着。想起她住院时,走廊尽头的窗户总投下长影子,像条灰扑扑的隧道。有天凌晨她突然清醒,指着床边墙喊:"你看,我们在跳舞呢。"我顺着望过去,月光里两个影子正转圈——她二十岁的影子穿着红裙子,我年轻的影子还带着当兵时的直腰板,皮鞋跟磕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像极了现在座钟的滴答声。
"快天亮了吧?"我对着两个影子轻声问。年轻的影子正摸窗台上的霜花,现在的影子慢慢抬头,围巾下露出模糊的下颌线。壁炉里忽然响了声,我以为是错觉,却见两个影子同时转头——炉口真的浮起几点火星,像她最后看我时眼里的光,映着我们结婚时她插在玻璃瓶里的野雏菊。
雨停时天泛出铁灰色,我把药盒推进抽屉,滑轨响得刺耳。两个影子开始变透明,年轻的钻回相框,现在的慢慢融进晨光。蓝围巾轻轻飘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发现里面裹着片枯梧桐叶——是去年秋天她非要夹在字典里的,说要留着冬天看,叶脉间还夹着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的票根,边角都磨圆了。
四点的钟摆声里,第一缕阳光爬上她的照片。我划亮火柴,影子们突然在墙上清晰起来:年轻的她笑着跑向火苗,现在的她从摇椅上起身伸手——两双手穿过三十年光阴,在火光里终于握在一起。抽屉里的药盒第七格,不知何时被晨光填得满满当当,像朵悄悄绽开的小雏菊,花瓣上还凝着她常泡的茉莉花香。
窗外传来第一声麻雀叫,我对着渐渐淡去的影子笑了笑,把梧桐叶放进壁炉。火星腾起的瞬间,好像又听见她在耳边说:"老头子,天亮了,该给我泡杯茉莉花茶了。"玻璃上的水痕不知何时结成了冰花,在晨光里闪着亮,多像她当年给我补衬衫时,针尾挑出的细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