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常陪在母亲左右。每夜不能寐时,母亲跪着祈祷的场景像一幅艳丽的画印在我脑海里,刺痛着我迟钝而又麻木的神经。
去年,在父亲走后,母亲消沉了整整一个冬天。母亲总免不了触景生情,潸然泪下。她极力避开我和弟弟,可是每次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却不敢多加说什么,怕又触到她的痛处。
好在春天到了,耕种季节来了。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马不停蹄地在田间奔走劳作。这一年她承包了更多的农田,种植水稻和药材;养了更多的土鸡和猪仔;家里的绿茶也在疯长,好像曾经死寂一般的生活慢慢复苏起来。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偌大的房子,我们两个人,只有在午饭的空挡儿才能说上几句话。
“清明节到了,你去你爸坟头上上坟,我就不去了。你外婆那边我自己去,也不带你了。”母亲说话干脆利落。
“我也想去外婆那边。”我抬头看母亲,她正匆匆忙忙地吃饭。
“你又不会骑车,把你载过去又送回家多耽搁时间,地里好多活要忙的。”她吃完饭,撂下筷子。母亲个子矮胖,她战战兢兢地将那辆老款笨重的摩托车推到门口,吃力地发动车子。我倚在门口看她,想想几个月前,摩托车她也是不会的。
初春,星点的绿意淹没在枯黄的杂草间,父亲的墓地周围都是他一手种植的果树和药材。不远处还有父亲曾为我种的桃树,有几颗已经枯败了,我还记得桃子那酸甜的味道。我一个人行走在杂草间,挨个墓碑进香上贡,那些熟悉而陌生名讳,我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父亲是真的离开我了。以前,这一坡坡黄土,与我没有过多的关系。而现在,却千丝万缕,意味深长。
正午,阳光很烈,回家的路很漫长。在这片父亲种植的林子里,绿叶还未长出,弯曲的树干了无生气地伸向天空,树底下没有半点树荫。在这寂静而空旷的树林里,我在深深的杂草间跋涉,那直勾勾的太阳烤在我的头顶,我抬头看那白色天空中刺眼的亮点,有些头晕目眩。此时此刻,我想起了父亲,没有悲伤,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也许这就是生活。
从墓地回来的那一晚,我梦到了外婆。那种温馨的氛围围绕着我,我感觉皱巴巴的生活受到温情的滋润,一下子舒展开来,梦里的一切都是有色彩的,外婆慈祥的笑容一直注视着我。很短的一个梦,似乎做了好久。醒来却失眠了。
几宿没睡,我整个人状态很差。母亲很是焦急,我解释了很多遍,只是没睡好头疼而已。母亲没读多少书,却认定是因为清明节没有给外婆扫墓,外婆生气了。经历这么多,我虽觉得好笑,却也都随着她。
母亲的个子矮胖,在灶头间灵活地准备上供的食物;去偏房拿了香火鞭炮;嘴里不听地自责:你外婆要是知道你在家,该多么高兴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母亲不停地碎碎念,我心里无奈而苦涩:我只是失眠后的头痛而已,母亲的一些想法总是如此不着边际。
母亲载着我去了外婆的老宅,在屋旁的杂草间有条弯弯曲曲地小路通向外婆和外公的墓地。母亲走在前头,她的头发花白了。坑洼不平的道路,她走得比我多也走得比我稳健,不止一次她要来搀扶我,都被我拒绝了。她声音轻快而平淡,给我讲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
母亲扫墓的样子和我是不同的,我总是草草地走完流程,早早地回家。母亲在外婆的坟头一遍又一遍地倾诉她的心愿,就好像外婆能听得到她说的话,能助她完成心愿一样。我坐在墓地旁高高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旁边板栗树上为数不多的板栗刺球。一冬都过去了,树梢上还有未开苞的刺球,那是被季节遗忘了还未成熟的栗子,孤单地挂在那里,在风中飘摇。
外公的墓地在外婆的隔壁,中间有个半人高的沟渠。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外婆墓碑滑到沟渠边沿,跨过沟渠,蹒跚地爬到外公的墓碑前,她俯首贴地,把在外婆前说的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以为母亲快结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准备朝她走去,却看见她那或因香火照红的脸。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在外公坟头哭泣起来,提到父亲的离世、生活的窘迫……她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朝着自己的父亲发火:为什么至亲们在离去,日子过得飘摇;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孩子生病难受,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母亲的脸已经晒得通红,眼泪鼻涕顺着脸颊流到了地上,她喃喃地哭诉着。不只是难过,她显得崩溃而无助。我久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背对着她,任眼泪流淌。
在外公坟头跪拜的母亲,就像在父亲坟头祈求庇护的我。我们都一样,再也得不到那种保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擦干眼泪。和以前一样,我搀起了母亲,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她停止了哭泣,站起来,把外公的墓地又细心地整理了一番。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在我的前面,沿着杂草间的小道缓慢离去。随着墓地的远去,母亲的语气渐渐恢复平淡,又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
我满心愧疚,只是失眠后头痛而已,而她在外公墓碑前痛哭的场景,刻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