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唐面前叫它“丑死了的蓝”,可在我心里,我管它叫“云唐蓝”。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条“云唐蓝”的裙子,然后配上那条黄色小方巾,然后我就可以跟云唐说,你看,这就是紫色配黄色!我不嫌难看,我也不再需要紫色。有时候我想,云唐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就像云唐的色弱一样,不能识别出一些颜色,而我,不幸地,就是云唐不能识别的颜色。
云宋是我们家属大院里的一道风景。她是她家最有存在感的人,从小就是。她的泼辣出了名,在学校跟老师吵架,在家跟她奶吵架。有一回闹凶了,性子烈起来,还吃了回老鼠药。幸亏老鼠药是家属院看门老大爷搞副业配的,没让她死成。家属院里的大人都说,云宋这丫头这么厉害,怕以后难嫁喽。云宋嘴一撇,就这么晃晃悠悠支支棱棱地长成了十六七的大姑娘。嘿,好看得很!是那种大方的好看,跟她的脾气简直两岔了。长大的云宋照样厉害,没人敢惹,可要说云宋有没有软肋,有啊,就是她弟云唐。
云唐比云宋小个八九岁,从小就让云宋带着。云唐小时候瘦瘦小小地不发个,多大了还扭捏得跟个姑娘似的,在学校里遭个把人欺负那都是常有的事。但是亏了他有个好姐姐,云宋是打小就替云唐撑腰,后来撑不住了,追云宋的那帮半大小子继续撑起来。云唐从小就没受过什么苦,性子柔大于刚,弯弯绕特多,不是那种城府的弯弯绕,是多愁善感那种,家属院的人都说姐弟俩这脾气性子有点弄反了。
云唐他爸是个体户,多才多艺,能写会画,还会弹曲儿。他开个小药房,中西医都通一点,原来家属院儿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上过医院,去他家,他爸捣鼓捣鼓开点药就对付了。用云唐的话说,他妈当了他爸一辈子小白鼠,他妈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医院门朝哪边开。可老了老了吧,终于还是有了去医院的这一遭,这一去还是摊上了大事。可云唐他妈云姨,嘴一撇,说没有她老头子,她早死了,她一辈子念他情。听说云姨祖上是个大户人家,虽说现在不论那个了,但也比寻常人家讲究,会收拾,做得一手好菜。我记得小时候云姨整天变着花样地给云唐云宋做好吃的,连她家的盘子碟子都好几套轮着用。他家是整个家属大院最早用上空调的。我永远记得在某一个绿叶繁荫的夏日午后,我和云唐大汗淋漓地跑进他家,一种沁入肌肤的凉意由内而外地笼罩了我,我很讶异,说不出哪里不对,四处看看并没有什么风扇,于是就不断地跑出去又跑进来,一遍遍确认那种瞬间变换时空的错觉。伴随着那份舒适的凉意的还有云姨的那把檀木小香扇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味,我一下子被震慑住了,听凭云姨把我抱在腿上,梳上一头的小辫子。他家姑娘多,云姨会编的发式也多;云姨每次给我梳头发时嘴边斜斜地咬上一根细细的发箍,嘴里还能哼唱出曲子,没有什么歌词,只又轻快又好听,我那会总仰头看见外头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扫在我凉凉的额头上。
他家还有个二姑娘,叫云元,小时候为了躲计划生育,给抱到别处养。十一二岁领回家,云唐他爸好个疼,愣是要把十多年亏欠的好全一股脑地补偿过来。原来家里就云唐和云宋的时候,云唐说啥是啥,云宋也乐得疼弟弟。可对妹妹就不一样了,还是一个没啥感情的妹妹。云唐和云元看电视,俩人抢遥控器,他爸一句话不说一个巴掌就甩到云唐脸上,云唐哇一下哭了;云宋看不下去,一叉腰像个二妈一样横在云唐前面,说爸,干嘛呀,咱家电视一直都是云唐看,现在有闺女了心里就没儿子了吗?一句话说得绵里藏针的,明暗都有意思。他爸脸一黑,扭头走了。云宋一把揽过云唐,从云元怀里扯过遥控器,塞到云唐手里。云唐看看云宋,再看看比他大两岁的云元,惶惶地还止不住哭。
以后为了云唐,云宋没少打云元,不是没有姐妹之情,反而愈打愈出真情了。甭管云宋打云元多狠,云元都不还手,而且事后都是云元主动找云宋,说姐我错了。云宋表面上横竖不买云元的帐,心里天长日久地就化开了冰,血浓于水到底流深如许。以后他们成年后,云宋有次喝多了跟云唐说,在咱家,我追了你一辈子,云元追了我一辈子,到底是谁也没追上谁。
他爸给他仨起名字讲究得很,取他妈名字的一个“云”字,给他们姐弟仨都各挑了一个朝代。本来,他爸最喜欢唐诗宋词,想着生个儿子取唐,姑娘取宋,谁知道接茬儿又生了个姑娘,就只能接着宋取下去。后来云元嫌自己名字不好,非给改成“云媛”,本来挺大气的名字一下子就脂粉小家子气了,为这事云宋跟她又干了一仗。
云宋年轻那会漂亮,追的人也多。按理说,大家并不看好良栋。可是呢良栋跟云唐对脾气,总带着云唐玩,云宋又最疼云唐,一来二去地,良栋在云宋心里也就站住了脚。有次云宋问云唐,你说哪个哥哥好啊?云唐忙着看动画片,没吱声。云宋又问,那良栋哥哥好不好啊?云唐没错眼珠地盯着电视,好。后来云宋和良栋的事就这么成了。
俩人开始都是纺织厂职工,后来赶上“下海”,开始出来单干。万事开头难,俩人借了银行一大笔款子,举步维艰。年底了厂子产品销量不好,货物囤积,开不出工资,云宋愁得直上火,上火得有点魔怔,一抬脚踢倒仨暖水壶,别人跟她说话也听不着。云宋她爸看不下去,愣是没顾她妈挡着,把自己的几十年的积蓄一下子拿出来给云宋厂子救了把急。这一救就救出来了个民营企业家,云宋和良栋风风火火地发起来了。房子有了好几处,小车都换了两三回,俩人把厂子弄得有声有色。云宋念他爸情,不仅把他爸的钱都还了回来,还说只要厂子在一日,就一直给他爸和云唐开工资,月月开,就这么开了十几年。云宋跟良栋感情也好,良栋年轻时候跟痩虾似的并不出挑,可反倒中年发福以后愈发器宇轩昂起来,云宋也发了福,生了个闺女,再不是当年那个一街小子都乱看的张扬姑娘,可仍旧好看,是已经可以不依托身材岁数的好看。良栋待他如至宝,多年了并不害怕顶着“妻管严”的帽子,对云宋言听计从,单是这点,愣是把云宋的那点少女心性完整地保留下来了,鲜有岁月磨损。
云媛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二岁了,长得比一般小女孩子粗壮,不多话,言谈举止上倒有一股男孩子的豪气,吃起饭来张牙舞爪,像是跟谁抢似的。不消说,这在云宋云唐眼里是太看不惯了的,可谁也没想到“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像是给云媛量身定做的。云媛粗粗壮壮地长到十四五岁,开始交了几个要好的小女伴儿。这些杨柳细枝的雏儿在这个岁数开始笨拙地打扮起来,穿花衣裳抹红嘴唇,街上的小流氓见了就吹口哨。一来二去地,云媛的自尊心受不了了,发狠不吃饭,把自己饿得瘦下来,原先平面发散的五官竟逐日立体灵透了起来,这时候大人们才发现,原来胖胖的云元身体里竟藏着个小小妖娆的云媛,名字也就是这时候改的。他爸是最先发现这一势头的,有时候男人对女人的变化迟钝得很,可父亲对女儿的这种敏感竟是不需要培养的,他爸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虎头虎脑的闺女不吃饭,不但没有形容憔悴下去,反倒清爽细嫩起来,身段儿上也有了一点不同于云姨和云宋的意思。云姨生养了他们姐弟三个,自然身材大大走了形;云宋可是具有样板效应的,骨架端庄,有一种大方的窈窕,好看是好看到明面上的;云媛呢,则像是从那个宽阔发面似的身形里凿刻出来的,多了点人力的功夫,有一种刻意的风流了,这种风流随着年岁愈长而愈加清晰流畅了起来。于是,当有一天他爸端着碗家门口吃饭时,看着高高瘦瘦的云媛穿着超短裙,忽然就变了脸色,急赤白脸地不让她出门。
云媛蜕变的速度谁也没挡住。他家后来回想起云媛由一个朴实粗壮的姑娘转变为小太妹一样的人物,总是要把这个罪过归到她交友不慎上去。谁也不愿意往深里想,这个黝黑的怯怯的倔强的小姑娘当时是怎么在这个家里自处的。似乎谁都能拍一拍胸脯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家里谁也没亏待她。云媛终于名正言顺地变成了一个城里姑娘,甚至还是时髦的漂亮的城里姑娘,没少有小伙子追求,可是没见她答应过谁,也没见她拒绝过谁。她还是爱漂亮,爱得固执又专一。她爱上了整容,从眉毛、眼皮、鼻子到下巴,轮番整了个遍。有回云媛拿云唐的手机自拍,拍完以后给云唐看,你说说,我比杨幂差啥啊!家里人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个新云媛不断地成长成熟起来,好像这才该是她原来的样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云媛不声不响地找了个三十多岁做生意的男人,整日小车接小车送的。家里人早已对她死了心,巴不得她早一点出嫁,省得四邻早晚闲话。就这样,云媛就这么安安静静顺理成章地嫁了有钱人。开始那两年也不错,新婚燕尔,男女各取所需,云媛住上了大房子,也开起了小车。可坏就坏在云媛第一胎不是个儿子。这一来,她婆婆可算是逮住了由头。小老板在日积月累的嚼舌根里磨灭了耐心,两人的口角渐多了起来。小老板愈不重视她,她愈爱整容;她越整容,小老板就越有一种上当受骗了的感觉,感觉买了个冒牌货,连自己的闺女都看着不顺眼了。到后来,小老板干脆正大光明地包起了小三,也日益在家用上克扣云媛。
云唐一路被保护着长成了个大男人,性格上敏感多于细腻,脆弱大于温柔,亏得时代也换了风气,成就了他这个情种。十几岁开始谈恋爱,喜欢的女孩类型大多是矫情又聪明、长相不怎么出众的。总之说上来,在美女包围下长大的云唐对一部分美貌是免疫的,只是喜欢英雄救美的桥段,身段上不能爱咋咋地地英雄救美,品格上是足有的。在他长到二十啷当岁的时候,找了个富二代女朋友金金。他跟金金谈恋爱,两人万水千山都走过,忽然在岁数一事上云姨翻了脸,不能容忍金金大他两岁。要我说,这也无非是个由头。金金这样的女孩子,土财主暴发户出身,又偏偏生了一张俊脸招男人,言语不当坐没坐相这些小事就像空气里的苍蝇,来了你打一下拿着苍蝇拍撵一阵似乎就过去了,可是你对这个环境就记了恨。天长日久地云姨闲来无事,就把这些拢在一起想,左想右想地便失了眠,日日夜夜吞苍蝇一样难受。云唐也反抗,离家出走把父母气得住进医院这种事也干过,可最后的结果还是他妥了协,无比苦痛地放弃了这个愿意和他上床的漂亮女人。
金金是他差点娶了的女人,万红是他老婆,而我是他青梅竹马的小跟班儿。我十七八时也糊涂,任凭以后这许多年被云唐当橡皮泥捏在手里,性子自然被磨得千回百转柔韧非常。云唐让我懂事一点,我就变得更加懂事。所以后来懂事到我告诉他我要结婚时,云唐还能冲我摔杯子。云唐说,你他妈的都要嫁他了,才告诉我有这么个人!
我没言语,抬了抬眼皮,盯住他。云唐被我看得有点毛,一踢椅子坐下来,自己的底气被踢下来不少,声调也降下来,我就想知道知道怎么回事。
我说,你也没问过我的事啊,咱俩每次出来,我都是听你说。你说什么我都接着,说你爸妈,说你姐,说你们两口子打架,我都听着,我像个垃圾桶似的,你需要倒一倒的时候就想起来我。是吧?
云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大概没想到我能有脸说出这种话来。想来那句话说得准确,越是高看你一眼其实越是苛责。没错,这些年我不断被云唐“高看”,像个标本一样在云唐的口舌之间、饭桌酒桌之上展览给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被无比亲切而讽刺地称为“那个女子”。所以金金言语粗鲁行为放荡一点被看作“单纯可爱没心机”,万红爱财小气一点被看作“家庭主妇贤惠持家”,可我璐璐就得到死扛着贞节牌坊,就得超然物外,云动波不动,千难万难了无痕迹,一张笑脸纳住八面来风。
我到底长大了,字正腔圆地接着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
我喜欢云唐这事也没什么好遮着盖着了。我俩从小一块长大,是对门邻居,喜欢上他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事儿,别说是云唐,换上大唐二唐哪怕唐三藏,就这么无缝对接地处上十几年,大概我也会喜欢上。就是碰上了而已。可惜我碰上了人家,人家没碰上我。
云唐早熟,打小就特爱给女孩上课,所以我打小就崇拜他,打小就是他的小跟屁虫。青春期那会,也有男生给我递递情书啥的,我挨个地拿给云唐看。云唐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一会嫌这个没文采,一会嫌那个花言巧语,当心要把我骗了。我就这么傻乎乎地一个也没理。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事到云唐自己身上就不是这样了。那会云唐的同桌给云唐写小纸条,云唐美滋滋地拿给我看。我瞄了一眼,上面抄了一首席慕蓉的诗,模模糊糊的有眼泪背影啥的。云唐说,看见没,这才是情书!最主要的是传达意境、又不露骨。说实话,我没觉得那女孩的情书好,可是我又说不出什么,不让他俩好。于是我就开始看着云唐跟他身边这一群女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互诉衷肠、爱得死去活来,直到最后一拍两散。
后来有天,云唐的一个哥们儿说,你那个邻居长得不错呀。云唐这才拿眼睛斜斜我,可还是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切,她不行,啥也不懂。后来这话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那天,我在纸上写了很多次云唐的名字,怎么写都写不好,写得密密麻麻的,写到后来,我感觉那些纸上的字都垂头丧气地哭了。
我得承认吧,我在云唐面前一直没有自信,特别特别没有自信,一见到他恨不得矮下去一截儿。人跟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最一开始定了型,往后想翻盘可就难了。我们长大后,有次云唐跟我说,我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丑小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我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云唐不知道,这句话我是当告白听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句话是只能信前半句的。
因为喜欢云唐,就觉得云唐的缺陷也是特点。云唐有点色弱,不是分不清红绿的那种,是分不清蓝紫的那种。这一点其我是多年后才发现的,因为云唐骄傲,从来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有次我俩在街上看美女,我指着一女的说,诶,这女的身上的颜色搭配得真好。云唐斜眼看了一下,说好什么。我说,很少有人把紫色穿得好看啊,穿得好看又不俗气的就更少了,所以你看她是花了心思的,紫裙子配了一条窄窄的黄色小方巾,既不扎眼,又脱了俗。云唐又看了看,没说话,眼睛又瞟到一个穿黑丝的女的身上。过了一会,我都忘了那茬儿了,云唐突然跟我说,你看我脚上这双紫色的鞋搭配得好不好。我愣住了,看着他脚上那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难看的蓝色翻毛皮鞋,又瞅瞅他。在我刚开始发现他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很兴奋,他很恼怒,但凡我看见一个带颜色的东西,就不怀好意地问他,哎,你看这是什么颜色?云唐气得头也不回,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可是他不知道,我为了让他体会到那天那个女孩的样子,走遍了大街小巷想去寻找一条像他脚上穿的那双鞋一样难看的蓝色的裙子。那个蓝色真的很难形容,不是宝蓝,不是电光蓝,不是浅蓝,不是天蓝,也不是什么薄荷蓝、海军蓝,那种蓝特别难看,是一种混合了蓝色、绿色和黑色的那种蓝,这不是我瞎说的,我是真的拿过调色板试过。我在云唐面前叫它“丑死了的蓝”,可在我心里,我管它叫“云唐蓝”。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条“云唐蓝”的裙子,然后配上那条黄色小方巾,然后我就可以跟云唐说,你看,这就是紫色配黄色!我不嫌难看,我也不再需要紫色。有时候我想,云唐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就像云唐的色弱一样,不能识别出一些颜色,而我,不幸地,就是云唐不能识别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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