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问家人好》,[美]理查德·耶茨 著,孙仲旭 译,收录于《恋爱中的骗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6月)
比尔·格罗夫和丹·罗森塔尔是一对性情迥异的同事。前者性情随意,后者腼腆,他们各自的格子间里通过直观的布置体现出了这一点。比尔的办公桌上,东西放得乱七八糟,丹的制图板清清爽爽。生活中,比尔的为人不拘小节。丹,则对自己过于在意。如此反差鲜明的两个人,却有了一种特别的办公室友谊,那种算不上友情,又较为纯粹的亲密关系。
同比尔相比,丹有着明显的优越感。他毕业于一所挑选学生十分严格的艺术学院,这相当于指出了丹的优秀,也让没上过大学的比尔在丹面前感到难堪。比尔的难堪只是表现在他害怕向丹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去上大学,并不会就此拉低比尔应对生活的能力。相反,应对生活让比尔意识到,“在丹·罗森塔尔旁边,我得看好自己的嘴巴”。
生活教会了比尔不要把“自传中的黑暗地带”全盘告知他人,这一处事经验对仍在贫困中挣扎的比尔来讲尤为重要。丹缺少这种经验,尽管他自己的处境也很差,可性情上的简单制约了他对生活经验的习得与沉淀。比尔为何没去上大学。比尔的婚姻状况。比尔婚后,夫妻俩谁来照顾比尔的母亲。丹拋出它们,并非追问让比尔难堪的答案,他不过是由着性子和同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而已。
丹的那些问题牵出了比尔的记忆。这段记忆以自述的方式在小说里占据了极为重要的篇幅。因为比尔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他的个人情况不会通过说与他人听的方式让读者发现首尾矛盾之处而有迹可寻,这时,内心独白式的自述便成了比尔公开记忆的最佳介质。
比尔的生活里有很多问题。它们作为生活中各种难以应付的状况让比尔疲于应对。一个具有自由精神的母亲,把金钱问题不当回事的做法令比尔深深陷入一种空泛的浪漫,其苦果则是对贫困的难以摆脱。比尔佩服于想当雕塑家的母亲对艺术的不懈追求,这潜在的影响了比尔的心性。比尔同样崇尚自由的精神,而对如何改变拮据的生活状况力不从心。
艾琳是比尔生活里的另一个问题,比尔认识她的同时,继而发现她和自己一样孤独。“不过在掩饰此事上,她比我做得要好”。比尔以此暗示出,是迷惑让他和艾琳鬼使神差地走在了一起。比尔倔犟地不承认他和艾琳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在一起就是爱情,可他用电影里演绎的情节来证明爱情就是他和艾琳经常吵架的那个样子。无论比尔的嘴巴有多么硬,他们俩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让他们无法躲开对方明显地反映出经济条件对社交活动的限制。
比尔就这样和艾琳生活在了一起。在吵架中,在不甘中,在彼此都认为还能遇见更好的人这种期待里,共同生活,一起面对窘迫和困顿,一起怀有对前途渺茫的希望。那样的希望未尝得见,比尔却从丹的身上看见了关于自己活生生的对照。
丹的个人情况和比尔太像了。这基于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丹的父亲是制衣业的裁衣工,却喜欢一边操作手里的机器,一边谈论克尔凯郭尔。如果说从母亲身上承继了自由精神的比尔同时拥有着改变的勇气和坚定的行动力,有着优秀基因的丹却也有着父亲工作几十年固步自封的性格因素。比尔的视角下,丹想搬出来住。丹并没有透露出他和家人有什么矛盾,他只是考虑到年龄和所受的教育,在人们看来,“他想做应该做的事”。丹在为他人而活,这和竭尽全力为自己活的比尔相比,又有着不像的一面。这一面的丹,登峰造极的表现在于他抽上了雪茄。在比尔眼里,抽雪茄是老年人的专属。丹在为自己二十五岁就提前进入老年认真地练习着。
这让比尔对丹产生了不解,却也促使了比尔心性上的一次激活。丹练习当一个老年人的作派让比尔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暮气,那种精神迟暮的生态环境相较生活困顿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由此延及艾琳在家里的说话方式,让比尔的不自在触及到了与自由有关的社会议题。艾琳喜欢用职场色彩浓郁的工作用词来和比尔聊天,以此彰显自己是一个称职的纽约秘书。哪怕在居家生活中,艾琳“只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艾琳对身份的固守让她的神经紧绷,似乎不如此就会在工作上落后于人。比尔不喜欢这般矫揉造作的艾琳,这样的艾琳缺乏日常的生气。
比尔喜欢的“生气”是一种能让人感到开心、惬意的氛围。艾琳去成人教育学校上表演课,回家后,她会急切地把课堂上的内容讲给比尔。这时的艾琳,没有了秘书腔,因此,比尔一直记得,“那是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时光”。可艾琳不这么认为。从现实的角度来认识艾琳下班后,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接受的成人教育课程,根本就学不到太多的知识。要想有系统的学习更多的知识,在专业的意义上,只有接受全日制的学习才能办到。比尔知道这不可能实现,除非艾琳放弃工作。这又成了比尔和艾琳以吵架结束这段好时光的因由。
吵架给生活带来的沉重并未因比尔就要当父亲了而得到消除。比尔制订了一项计划,钻美国大兵权利法案的空子为自己获得到巴黎上美术学校的机会。比尔的计划里,名义上是到巴黎上学,实则是为了美国政府的资助。显然,那是改善生活状况的方式,政府资助以及在巴黎碰运气的机会。生活困顿让比尔不停地在谋划自己一家人的前途,改变的勇气也是围绕着生计而迸发出的一往无前的决断。
这样的勇气和决断在丹身上没有存在的迹象。从知名的艺术学院毕业的丹,对自己从事的一份画插图的工作有着安心于此的满足。那样的满足不是对工作的珍惜,而是丹在心理上已近似于老年人。安于现状让二十五岁的丹过早地湮灭了激情,他学会了像老年人那样抱怨,抱怨弟弟菲尔的腼腆,抱怨朋友杰瑞去遥远的地方教书,抱怨哈佛在盛名之下的虚幻性。可他在抱怨之后,把希望寄托在去哈佛上大学的菲尔身上。丹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哪怕在艾琳的女儿出生后,他出乎意料的来产房探望,在艾琳的床边坐了半个小时,他也没在孩子对他的触动下点燃应对生活的激情。
丹不会挣扎了,更遑论凭借挣扎的力量去奋进。腼腆的性情是个因素,父亲去世后,丹表现出视母亲为他的妻子,弟弟菲尔是他和母亲的儿子则是家庭环境给他造成了不良的影响。丹失去了勇气,退化了产生决断的行动力。他唯一还具备的无外乎内省的能力。
“问家人好”,在丹来讲,是他每晚下班后,和比尔挥手告别之际增加的新内容。那时,丹已经见到了艾琳,并且被后者所吸引。艾琳也从比尔那里得知丹没有女朋友,对丹看着自己时挪不开眼睛的失态表示出涵养极高的大度。“他很——和气”。那是艾琳对丹的评价,同情又不失稳重,精挑细选的用词以转折的方式给一颗脆弱的心以呵护。
有着内省能力的丹向比尔剖白过他对人世的认识。他不想让自己为了在他人眼里“有趣”而世故。这么说,丹或许是在保持他的本色。可比尔绞尽脑汁,将心机用在改善生活困境上面,不也是一种言之凿凿的本色吗。小说进行到此,并没有解决具体的问题,只是通过比尔和丹这两个人物的对照,展现出在生活的困顿面前,他们各自的认识和应对的方式。
比尔一直在努力摆脱贫困的同时,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要去巴黎写作,在这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最后之地写个过瘾。他钻政策的空子失败后,终于拥有了一个机缘。比尔得了肺结核,艰苦的写作把身体写坏了之后努力的证明。疾病给他带来残疾的补偿,两千美元现金让他有了携妻女去往巴黎的启动资金。这让比尔兴奋,他才不把这是自己的病体换来的补偿放在心上,前行,让他和艾琳精力充沛。
“别搞砸了。”这是丹来送行时对比尔严肃的告诫。用它作为一路顺风的祝福显然寄寓了丹太多未尝出口的话。比尔弄心机,想歪点子,图谋揩美国政府的油,到头来,却凭着用病体挣来的钱奔向一个新的人生之路,不去在意其中的辛酸,光看比尔前行的路,那始终称得上光明正大。走在这条路上的比尔,“有运气、时间、机会,妻子是个年轻的女孩,还有自己的孩子”。现在的比尔还未拥有很多,但他已经拥有的一切,肯定是丹曾经也想拥有的。家庭,孩子,不受环境束缚的自我,改变的勇气,一个坚定的目标,它们作为困顿中比尔的支撑,给了他应对生活的底气。丹于羡慕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变得严肃,用告诫比尔的方式鞭笞了自己在生活面前的怯懦。
丹转身离去时,望着他的背影,比尔也想大声招呼一声,“问家人好!”比尔终究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这时的丹,已经越走越远,“走进码头上的重重阴影中,直到看不见”。比尔去到巴黎,究竟会拥有怎样的生活状况,不得而知。丹的生活却注定了与阴影相伴,从此和比尔的距离无限扩大。比尔幸亏没有把那句招呼丹的话冒冒失失地说出来。有时候,对他人的命运保持沉默不啻于一种懂得分寸的尊重。比尔和丹原本就不是朋友,他们点到即止的办公室友谊在二人告别之际,没有在各自命运的比对层面出现裂痕已经是个奇迹,这让丹的离去未曾显得沉重,比尔的前行也未曾落下愧疚。这是最理想的告别场景,场景里的两个人走着各自不同的路。一个去把握自己的人生之路,一个在原处继续走着过去的老路。生活的见证下,他们彼此没有怨恨。他们只是洞见过对方生活中的一切,然后又礼貌地分道扬镳。
202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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