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孩子,尽管早已过了已不该再被称为孩子的年龄。
在我还是个真正的孩子的时候,父母抛弃了我,用他们的话说,哪有那么多破镜重圆的故事,既然感情已经破裂,就不想用过多的经历勉强维持一段已不存在的感情,这绝对的一个很好的理由,特别是在这个精神至上的时代。于是,我成了他们感情的殉葬品。在他们收拾各自的东西离开时,我站在那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爸妈很友好的道别,我幻想着自己可怜的眼泪能够留住他们。妈抚摩着我的头说:“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但你记着,我们是爱你的。”我在泪雨滂沱中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那一年,我六岁。
我回到了乡下,有奶奶的乡村里,奶奶成了我唯一的亲人。
有时候,大伯大婶会拍着我的头,怜悯的看着我,叹着气说:“哎,这孩子真可怜。”每当这时我都惊恐地躲开。我恨,恨爸妈,恨叫我孩子的那些人,正因为我是孩子,他们可以欺骗说爱我,而后轻易地抛弃了我。我不明白那口口声声说爱我而又毫不留情地抛弃一个人叫不叫爱,至少以我当时的智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爸妈隔一段时间会来看我,带者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但我从来不去碰它们,却宁可流着口水在烧鸡店门前站上半天。我把它们堆起来,看着它们一点点的变质腐烂,就象看着一个个生命走向终结。我会产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奶奶拿着那些东西,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孩子,吃一点吧。”我摇了摇头,我只允许奶奶一个人称我孩子,我是奶奶一个人的孩子。我说奶奶,身边所有人死了我都不会哭,只有你死了我才会哭。我固执的认为,那些称我为孩子的人都是虚伪的,因为孩子是只能拯救而不能伤害的。
我变得孤僻而冷漠。
高考前。
教室的正前方挂着一个倒记时牌。班主任老师戴着一副慈善的面孔劝着,苦口婆心:“同学们,咬牙坚持着,就拼这一次……”我开始在下面笑。班主任停了下来,
“林伊伊,你----,出来一下。”这么多年了,很少如此清晰的听着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吐出。
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不是在笑她,而是因为小说中的可笑情节。我喜欢看书,喜欢书中的人物,它们不能开口说话,也就不会假惺惺的说孩子,我是爱你的。
外面,暖暖的阳光。我斜靠着栏杆,心不在焉的嚼着口香糖,眯着眼睛望着远远的空旷的田野。美丽的班主任站在我的身后,“林伊伊,你妈妈--来过学校……,她说——她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想告诉她,老师,你错了,我没有妈妈,但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嚼了几下口香糖。我用余光看着班主任地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细细的,又转个弯趴在地板和栏杆上,那影子左右摆动,滑稽而可笑。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尴尬地望着我,大概发觉出了其实和我聊很没趣,就匆匆说了几句勉励地话,最后叹了口气说:“林伊伊,马上要考试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孩子,她居然也这么称呼我,一个年龄不比我大多少地年轻地女老师。
看着她远去地背影,我缓缓的吐出了口香糖,已被我嚼得没有任何滋味粘稠物质。我没有不在乎她,她的每个问题我都在心里作了回答,只是发出的声音被嚼口香糖代替罢了。或许,在她眼里,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
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了,为了我可怜的奶奶。
九月,拿着那纸红色的录取通知书,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上帝在关掉了我的一扇门之后居然仁慈地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将近十个小时的漫游,我终于站在了一个陌生的略显肮脏的街头。
提着简单的行囊,在很是费了一番力之后,终于站在了长江大学的校园里。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那惨不忍睹的历史,也不会再有人哀悯的看着我叫我孩子。终于可以避开那个令我窒息的盒子般的环境。是的,我不需要任何人哪怕丁点儿的同情。我想大声欢呼,想大笑,但我没有,我很安静的看着那个接我的小小的女生抱着我被子我的行装跑来跑去。她说:“林伊伊,跟我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她扭头冲我笑,我把脸扭向一边,那边有土坡,土坡上有小树林,树林中有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在唱。
在最后离开时,她递过一张纸条,说有什么事要帮忙就和我联系。我接过条子,她蹦蹦跳跳的离开了。我把条子放在桌上,风吹过,它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落在地上,我没有捡起来的欲望,从当初拒绝父母来送我时所表现出的不屑起,我就没打算请任何人帮忙。又一阵风,纸片打着旋飞了出去,上面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莫惜兰。看着被她铺得整整齐齐的我的床,我是很感激的,在心里。但仍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让自己认为是我先对别人不屑的,这样会产生心理上的满足感。
我想我以前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班主任看起来是个很智慧的女人,胖胖的,不漂亮但很美丽。她告诉我,充满激情是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具备的……。我一直低头不语,沉默是我的权利,我不想再失去这个权利。我开始喜欢她,在她不叫我为孩子的时候。
三年后。
课堂上,教授拿着讲义在讲,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只剩下一张模糊的嘴巴在一张一合,眼前好像有好多虫子在飞,想挥挥手把这该死的虫子赶走,却又无力的垂下,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挣扎着却喊不出来,幻觉的痉挛一次次袭来……
暖暖的阳光照了进来,我睁开眼,模糊中爸妈那熟悉且又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而后变得清晰。妈的眼睛桃子一般。旁边还有美丽的班主任,还有我的同学。“孩子,是妈对不起你。”我推开面前称我孩子的女人,把脸别向插着输液管的瓶子。我明白了,那天不是教授出了问题,而是我自己有了问题。
班主任说:“林伊伊,你是个听话的学生,你昏迷了两天,爸妈急急地赶了过来,一直守着你。”我知道,她知道了我的家庭历史。后来,同学告诉我,我昏迷的时候口里仍喊着“妈”。我瞪着眼,“妈”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会吗?但我不得不承认,恨的背后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浓得化不开。
清凉的液体顺着脸庞滑落,久违了,自从那次在泪雨滂沱中目送他们离去后,再也不曾有过。
学校批准了我一个月的假期,站在校门前,事过境迁,我败给了自己,曾经的曾经,一直认为爱一如水中月镜中花那般陌生而遥远,三年了,在长江大学的三年中,我在努力做一个茧,只容得下我一个人的茧,却在不经意中点滴小事被我的师友融化掉,我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某些人,也能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但却不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我是幸运的,起码在我并非一无所有的时候放弃了所有的欺骗,自欺欺人的那种。
我该感谢的人太多太多,否则的话我会在自己做的茧子里窒息而死,但没有,我用了很多年为代价终于明白了我也是被爱着的,不管是何种方式。而一直以来,我都把这种方式扭曲的看成一种不屑的嘲弄。我宁愿找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那所谓的爱所谓的关心都是假的,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不屑的怜悯,也不愿找一个理由对自己说那些爱也是不含任何杂质的。
我知道了,我离不开爸妈,离不开朋友,离不开身边所有的人,尽管那里有我支离破碎的记忆,尽管我习惯用看似历尽沧桑的八十岁的老人那样包裹自己,但我明白,我还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我想,为了尽一个做孩子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