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承邺与楚泽已到了西泠。
镇子不大,建于方圆几里唯一的绿洲。因着前后路途都荒无人烟,这镇子成了旅人必经的补给之地。因此镇上摊铺极多,俨然全镇都是一个巨大的集市。
楚泽轻车熟路,囊里灌满了葡萄酒,就牵着马径直奔向西北角的摊子去。
那摊子虽然偏僻,占地却大,摊子后面停着一只小羊车。摊上四散摆着些大大小小的水晶球,玛瑙雕的动物摆件,宝石戒指,铜镜、羽毛笔之类的玩意。再往后看,羊车上有些瓶瓶罐罐,不知作何用处。
李承邺目光扫着扫着,忽然就落到摊子角落,一堆水晶石中间,放着的一个骷髅头上。那骷髅是成年男子大小,看着有些年岁,表面油光发亮,像被人把玩过。李承邺想到这,心猛地一缩。
“原来是镇西使大人,啊,镇西使大人。”羊车上一动,李承邺才发现,那上面坐着位老者,胡须花白,身材魁梧,脸上笑开了花。
老者身后,在羊车的侧面,弓着腰站着一个少女。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脸圆圆的,橘色头巾下箍着两条麻花辫。正用粟子逗车上的虎皮鹦鹉。
“啾,啾啾,啾啾”她说。
“要!肉!糜!”鹦鹉生硬地喊,“要!肉!糜!”
“柒柒!安静一会。”老者道。“去看着摊子!”
那少女应声扔了粟子,鼓着嘴悻悻地跑到前面来。
楚泽绕到摊后,对那老者耳语几句,老者频频点头,便去羊车里翻出几个箱子来,不知找些什么。
李承邺忽然有些窘迫,他的手指滑过琥珀和红宝石戒指,停在几块蓝色的东西上,这东西很古怪,质地细腻透亮,像玉又像象牙。这是李承邺不知道的领域,也是可以引起话题的领域。
“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装作漫不经意。
“辟邪的”柒柒道,她口音纯正,一听便是中原人。
“辟邪?是什么做的?好奇怪。”
“死人骨头呀。”柒柒轻声道。
李承邺本来正忌惮着那骷髅,听到她说,手中不禁一颤,忙不迭从骨头上缩回手,脸上险些变色。
柒柒盯着他,忽然噗嗤一声,哈哈大笑。
“是狼骨呀。”柒柒笑道。“染色的狼骨头呀!胆小鬼。”
后面那三个字极轻,近乎自语。然而李承邺一字不落听得清楚,脸顿时热到耳根。
“柒柒!别作弄人。”那老者闻声转过身来,正撞见少年窘态,“我这孙女生性顽劣,莫与她一般见识。”
“我没作弄他,是他自己胆小。”柒柒依然笑得前仰后合。
“谁,谁胆小了?”李承邺叫道。就在此时,楚泽隔着摊子抓住他胳膊,李承邺恍惚一下,似乎得到救命稻草。
“承邺”楚泽道“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楚泽常去的,是西泠镇最大的清池。从最内部的池子,到外间的休息处、大厅,一共分了三层。地面和池子都由巨大的汉白玉石砌成,平整而清凉。
李承邺在池中洗去灰尘,换了胡服,用油膏涂在脸上晒伤的地方。俨然是胡人少年的模样。他学楚泽,斜靠在软榻上。旁边葡萄拨了皮,用糖水浸着。李承邺捡起一颗放进嘴里,汁液充满口腔。清甜甘洌。
“听说又要往高昌运丝绸?”
“什么丝绸?汉人的车队不是刚过去?”
他们身后坐了三个人,看起来像商人,汉话有些生硬,但也听得清晰。
“你不知道?大王的新宠是个汉人,点名要江南的“六重纱”,这和往常货色可不一样,据说穿了六层,还能看到身上的痣。这次车队里就有这一项,但在路上遇见流沙,偏偏丢了这一箱纱,这不是正要补运。”
“丢了纱要补,丢了人质却如何?”
李承邺心中一紧,却见楚泽闭目养神,仿佛没听到一般。
“为了除安禄山,这大唐皇帝也真舍得。”那人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细数从大唐运来的金银数目。李承邺觉得头晕,后面说了什么也无心去听,只站起来,走到大厅里去。
大厅里有一股香气,浓浓的依兰花香。
李承邺并不知道,今天是阿吉尔特到来的日子。
他只是闻到香气,看到大厅里的男女聚拢起来,伸长脖子望着舞台,然后一些鼓点带着音乐仿佛泉水涌出。那些衣着裸露的舞女穿着闪闪发光的裙子,跳出迷幻交叠的舞步。
正在他心旷神怡的时候,有个人从侧面,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李承邺回过头,竟是柒柒。
她神奇有些古怪,指了指自己耳朵,将一些棉花塞到李承邺手里,眨了眨眼,示意他学自己把耳朵塞上。
李承邺糊里糊涂地照做,等他们塞好耳朵,再抬头看台上,眼前的事情就显得有些诡异。
舞姬们的裙子不再闪闪发光,当能听到乐曲的时候,她们的舞蹈看起来浑然一体,有种魅惑力量。然而去掉鼓点,李承邺才发现,她们动作僵硬,不断重复着向圆心聚拢分开。她们的双臂起起伏伏,像波浪一样枯燥乏味,令人眼皮沉重。
依兰花的气味也没有那么香甜了,反而使人头脑发胀,昏沉无力。
也许这无力感以前也在,但因为有乐曲和舞蹈,这昏沉的无力的感觉反而变为了沉迷而放松的享受,难以察觉。
李承邺皱了皱眉,看着周围人的迷醉神色,无比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他感到背后有尖细的触感。他知道那是柒柒的指尖,打磨圆滑的指甲尖,在他背后划出一条条笔画。
“幻”
是幻字,李承邺打了个寒战。柒柒拉住他的手,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绕到舞台后面。
巨大的纱幔从竹架上垂下来,一层层将后台围得密不透风。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舞姬,依兰花的香味也淡了不少。柒柒拔掉耳朵里的棉花,吁了口气。李承邺也随之照做,若有若无的鼓点和音乐声忽然变得真实。李承邺的心飘忽了一下,又被生生按了下去。
他跟着柒柒,循着乐曲,走入了纱幔环绕的中心。
那里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的女人。她的头发有些卷曲,是发亮的深亚麻色。这头发一直垂到腰间,上面与她身上一样,缀满了五色宝石。这些宝石的色彩太过鲜艳,个头又极细碎,看起来显得廉价。但就是这些廉价宝石,反而衬得她格外白皙,仿佛象牙。
李承邺的目光顺着她包裹在短上衣里的曲线滑下,落在下摆与长裙之间。那里有大块裸露的皮肤,以及纤细腰肢。
李承邺感到一阵风从脑海里划过,不是清凉的风,是戈壁中炙热的风,让有些什么东西升腾起来。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肋骨猛地一疼,那是柒柒的手肘,毫不留情地在他肋骨上捅了一下。李承邺张大了嘴,又不敢出声,身子弓得像只虾,脑子顿时清醒不少。
柒柒站在女人背后,等着她敲完鼓点,她面前一纱之隔的乐队随之停下演奏。就像骤雨结束,树林也不再沙沙作响。
“阿吉尔特!”柒柒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