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夏始春余，荼蘼花繁，一春花事丝丝坠……岁月过往的底里，光影斑驳，春的歇脚落影处，风软日高，流苏花素衣青裙、盈盈曼旋，悄悄溥敷另一场花事……
东港区作协主席辛崇发，素朴光融，眼底诗花，心田词林，竹韵松风，雅好搜奇览胜，不日前罗听河山镇汪家官庄村有古流苏树，树龄长可百余载，遂星驰风至，乘兴观花。叹言堆霜盖雪，流香喷溢，风来浪叠瀑喧，令人眼醉神迷，惜高墙围院，束树遮影，不能手挲虬干、树下闻花云云，言下竟寡落似有憾意。因知我兄弟亦好观花游林，有意气相投处，遂招约复观流苏花，作春末一游而送春归。
一路木荣日暖，花色斑斓，花香浓淡时袭，流光草影，莺啭鸟喧，皆成眼耳风致。遥见村东屋前一树若堆雪，风过流素晕漾而香若浪袭。驻车细看，花繁细密，轮匝浪叠，层层直上树巅，而碧叶青梗尚嫩绒，光影漏地，叶脉垂露，无风而时落，叮咚若有声。风起远观，若素裙长袂轻舞，绿玉环珮乱击……凝目谛视，花序呈圆锥状，生于侧枝顶端，柄颀长阔疏，花冠色白四深裂，而花瓣瘦俏纤薄、盈盈素白。其花苞形色大小皆与糯米酷肖，故流素亦称“糯米花”。其花与嫩叶皆能泡茶，想春夜花浓，月露树梢，煮泉㵸茗，清酒自和，所谓“铺席饮花下，飞英落芳樽；举酒和花食，可以醉饮魂”，能不令人心驰而神往……
村厝河山脚下，能遥见河山青黛如屏。车行入村内，夹道树木扶疏，花影时现，屋前多见老藤碧叶，画墙牵檐。街角处多见挂霜流雪、纤枝密花，细看皆流苏树，多纤细高挑，风姿绰约若仙子。忽香气馥郁、触肤若成痕，抬头见树冠亭亭若巨盖，覆屋压顶，若云堆碧空、雪覆山巅，风来团动若浪叠玉攒，蔚为大观。树冠铺敷遮院约半亩许，北枝低垂，花开繁重若不能胜，探屋压顶，老屋顶花骨叠影，危欹若不支。屋内老人已至耄耋，不喜人扰，然闻极惜此树此花，每至春末花开，花影堆院，常终日坐树下，目不交睫，偶啜茶饮酒，又时起扶树摩挲，眼神迷离，嘴常念念有词，然人不能知其意……身影佝偻，在如轻雪般飞舞的落英中静默成一纸剪影，任红颜白发、岁月荒芜，他是在叹韶华易逝，还是在思念自己的爱人？在满院素影的浸养下，想必他的爱人亦是白衣俏盈、纤纤曼曼如仙子吧……
不能树下仰观，只能隔墙叹赏了。辛主席言树至老大若此，已成人类公产财富，不能私密，叹有司不为，至今日方能一观。心深以为然，但心底的柔软处又暗暗庆幸能如此，那位老人才能安然自处，才能静静地抱影树下……岁月长河的光影中，人类精神深处的微渺中，声声无奈的叹息，唤醒了我心中柔软处的某种隐痛，我不禁扶心隐涕、热泪盈眶……
逡巡蹀躞良久，辛主席言前日初观此花，心久难平，今日复观此花，心更缠绵不忍离去，见其目光莹澈热烈，手足直欲舞蹈之，心中不免叹息，其人也，其意也，亦如此花朴白素影、心香益远……忽逢一村老，言其稚时即于此树枝桠间游攀戏耍，忽忽已近五十载矣，言下不免唏嘘喟叹，望着眼前的这树堆雪囤玉，堆满岁月沧桑的眉梢眼角，却泛起丝丝幽远深渺而又迷离明净的笑意……
二哥说亚圣孟府有两棵流苏树，乃明朝栽植，每到春末花开，洁白如玉，洋洋洒洒，若晴空绽雪，又香气氤氲，如云似雾，赐书楼周花影落地无声，却似有阵阵吟哦诗书声，缭绕不绝……中国传统文化中，西方属金色白，其生数四，为万物老成之时，而流苏花花瓣四绽，色洁白莹透，暗合于此。春末乃万物小成之时，其象数冥契暗显于流苏花，此花毋乃天道幽露、无心侧显乎？其开应时，其意亦深大矣！国人深层心理结构及精神深淀之本底，孔子发其端绪并英华深茂，至孟子而闳阔敦笃，乃能流绪万端、敷芳千载，似可拟之于时之春末、万物之小成。流苏木可为砧木以嫁接桂花，以其根深络繁，能令花艳香浓。宋明道学升穹，光耀千古，程朱陆王，群星并驰，乃中国思想高远夐绝缤纷焕彩处，实远宗承祧思孟，乃能如日耀明！思之恰如流苏开后，夏花方盛。孟府植流苏之人，或深知孟子及流苏，露徵微示后人者，其意深微，大可叹也！
流苏为花已奇矣，寻幽探奇，而最奇者非琼花莫属。天道幽缈而不可期，然大化流行，万象森然，有不期然而然者。琼花奇物，最能幽显天道，端倪造化。琼花花大如盘，花盘五柱，中间一柱独矗五歧，每歧擎一花，周围四柱两两对立，各七歧，外围两歧各举一大花，花皆五瓣，洁白如玉，余皆举小花如中间者。中间小花皆黄蕊冰丝，层层如叠沙垒米，风来花动须摇，栩然若蝶。花以五为数，颇契五行；又混沦一圆，乃具天象；八大花圈圆若八卦；萼青瓣白蕊黄果红籽黑，又具五色……琼花之为物，奇矣，毋乃大道之玄英、天地之遗簪……
宋·王月浦《琼花》有句，“千须簇蝶围清馥，九萼连珠异众葩”，原本琼花一花九朵，天下独本，唯扬州后土庙一株。传欧阳修做扬州太守时，在花旁建“无双亭”，花遂以为号。据说隋炀帝夜梦仙花，绘影图形，索之非扬州不可见，遂开凿运河，三幸江都，及见，花却尽数枯死，遂怒斫之，然隋灭之后，竟又悠悠转生发萼，可见天生奇花，不媚俗世，不谄暴君。又南宋德祐乙亥，元兵攻陷扬州，琼花拒开，旋枯死，此后遂绝人间踪影，此花气节清坚有情如此……后道士金丙瑞以“聚八仙”补种“琼花观”，聊寄长思，即今之所谓琼花。
辛主席约看流苏，先观琼花。闹市中寻得一爿幽静，园径曲折钩还，林樾清风，花明草幽，鸟啁哳啭滑，叶碧嫩藏阴。先过石台小广场，朱藤架空，紫气氤氲，香迷风乱。又见圆塘如鉴，飘红落絮，水濛濛尚浥晨光残影。迷花转林，忽见虹桥卧波，跨水接翠，岸边翠竹如簇，蒹葭露苍；水中荇菜乱影，睡莲浮水吐丹，条鱼戏波，水面清圆；远处柳浪闻莺，絮过无影……桥边有芳甸，绿草如茵，湿露沾衣，数十株琼花秀挺成林，花大皆如盘，色洁白若玉，蕊须丝密绒绵，风过瓣动若飞，栩然蝶舞。远观千蝶交袂，素衣白裙翅浪翻，沸沸盈盈，洵为奇观。又香阵困障，风来转淡，香先清甜后略带薄苦，缭绕若丝，萦萦络络，若天地薄酎、人间况味，难以言表……近日处琼花皆斜枝探地呈一拱廊，其下石阶层砌，杂草探隙，光影扶风，蹑脚静穿，似踏着万年光阴，恍然若梦……辛主席嘱我兄弟前后错行，踏影牵风，作清士隽游状，神态颇雀跃，脸上笑容灿烂光明，光阴转身处，竟如琼花素影，光闪明灭……
迎花探景，风光无限。站在“诗茶小镇”仰眺，河山若卧佛仰面嘘空，半山苍苍翠翠，如烟似涛，烟霞明灭，一派窅窅……过一小村庄，卧河山东暖融浅坳处，狗吠墟烟，人声杳杳，尘光散乱，乃是五月人间烟火正浓处。远望河山似伸出手臂弯抱起这个小小的村庄，显得如此悠然又如此心满意足，如此青山，如此村庄，与这方天地恬然交处，竟是一种应然安然的目触。
村颇多老槐树，又有“老槐树农家院”，傍水而建，有五六株老槐，高皆近数丈，枝干皆苍黄纵裂、层层叠纹，满树槐花嫩起，漾泛青黄而底色尽白，似开欲放，叶稚色碧，针刺尚软，若碧玉叠风，泠泠有声。串串槐花流垂，似万蝶坠挂，栩然迎风而起，又似万千白色小船危帆，在花的河流中流光溢彩，载起一春花事韶光……
满院香甜盈屋，临窗㵸茗，茶绿影淡。窗外一陂清塘，大可几亩，涟漪鳞起，叠浪吹波，山影欲倾而颓然黛起……帘外竹影动窗，柳垂风细，飘絮惹花沾叶，屋内浅斟轻饮，茶汤清冽，谈词论文，揎袖起风。不知是由于天热还是谈兴酣盛，辛主席面色微酡，大谈今日白花素影，花事馨香。辛主席以前从政，闲时弄文，官场渊深淖渍，能缁涅黑白人心，而辛主席一路蹚来，竟能如此朴质素白，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为海曲文化为国学敷荣，竭尽心力而一无所求，心可质天……
心眼素香盈溢，不禁神思悠然……一祝千年，白居易气韵萧索，“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青衫禅影流浸，槐花蕊柱莹净，而芯瓣合什，若捧佛心氤氲……子夏问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夫子答曰“绘事后素”，眼神中是否有流苏花映影成诗呢？昔紫阳祖师与神僧相约神游扬州，以琼花为记，或以此花道体显明、脉奠道家乾坤仙韵故。流苏白纤若诗篆，琼花混沦天地，而槐花素心捧净，是否为历时之素季、天地之质素呢？
我眼光迷离，心中微悸，不禁喟叹：三春花事东风尽，素影心香扑面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