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表

梧凤打开书橱的门,一把攥住了那块手表。

她感觉身后有一个黑影,正朝着自己猛扑过来。她一转身,慌得差一点就叫出声来,却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书房的门紧闭着。客厅里,隐约传来周老师打电话的声音,像风拍打着树的叶子,沙拉沙拉地响。

梧凤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关上书橱的门,把手表塞进裤兜,蹑手蹑脚地坐回到椅子上。

说是来周老师家辅导数学的,其实每次来去,梧凤的脑子里都装着同样的一盆浆糊,从来没有清晰过。看样子,周老师的通话还没有马上要结束的意思。梧凤在本子上写了不到两行字,又忍不住将手伸进了裤兜。

这是一块女士腕表。银色的表链和指针,黑色的圆型表盘,上面有一串小巧的英文字母和一朵五个瓣的梅花。梧凤说不出这块表到底好在哪里。只是从看了第一眼,她就动了心。每次来辅导数学,她都要隔着书橱的玻璃门,与它对望几回。越看,心里越痒。越痒,她就越想占有它。只是,每次刚要伸手,总有另外一个声音跳出来,告诫她,莫伸手。

此刻,那个光滑的宝贝,就在梧凤的手掌里行走着。她的手,手心里的血管,连同胳膊,还有心脏,都能感觉到它强有力的跳动。它分明就是一个蓬勃的生命,一个狡黠的精灵。她开始担心裤兜太浅,怕手表装在里面,会滑出来。她迅速放下笔,提起书包,拉开拉链,把手表紧贴着书包里层的内兜放进去。拉严拉链后,她又隔着书包捏了捏。

周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闯进来的。梧凤甚至都没有觉察到周老师推门。当她意识到周老师的存在时,周老师已经站在她的跟前了。那时候,她刚好把书包放回原处。由于意外,梧凤的心噗通噗通,像一只跌入水缸的老鼠,拼命地上蹿下跳起来。她感觉周老师的身上带着一股风,冷飕飕地,绕着她刮了大半个圈儿,在她的右胳膊肘边站住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周老师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梧凤一听这话,腾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周老师急着出去办事,说话的速度极快:“回去把这一套练习题做完,明天带过来,我检查。”梧凤嘴里应答着,已经背起了书包,说了声再见,就一溜烟地跑了。

一连两天,梧凤没去周老师家辅导数学。梧凤的妈妈来电话说,梧凤肚子疼。第三天,梧凤提着一兜子烧饼,又来到了周老师家。周老师的女儿芷兰给她开了门。

芷兰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比梧凤小一岁,但是比梧凤高出半个头。她的脸上并没有特别惊艳之处,你甚至说不出她美在哪里。但见了她的人都想多看她几眼,就是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你来的正好!”芷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妈派给我一件苦差事,让我拆沙发套。天呀!你知道,我家的沙发垫子有多么大,多么厚,套子紧紧地箍在上面,死活不肯下来。这半天,拽得我胳膊都疼了,连一个套子还没拆下来呢。都快愁死我了。谢天谢地,这回总算有人来拯救我了。”

梧凤探头四下看了看,问:“周老师呢?”

芷兰努了努嘴说:“在阳台浇花。”

梧凤的心脏毫无来由地抽搐了两下子,她又想起了那块手表,不知道周老师是否已经发觉它不在了。再想想,那朵五个瓣的梅花,这个时候正悄悄盛开在她家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回家后,她可是没少偷偷地端详过它。她给它挪了不少地方。枕套里,褥子底下,衣橱里,抽屉里,梧凤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最后,她用纸巾包了,又裹上一层塑料袋,装进一个旧文具盒里,放进了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上面又盖上了一本书。

按照芷兰的吩咐,梧凤摁住沙发垫的一头,跟芷兰一起,使劲儿往外撕扯沙发罩。周老师笑眯眯地过来了,说:“梧凤来了,肚子疼好了?”梧凤支吾着说好了,依然低头使劲儿拽沙发垫。周老师把一盘五朵点心,围成花瓣状,端到茶几上说:“拆完沙发罩,你们俩尝尝我刚烤出来的果酱一口酥。”

果酱是蓝莓味的,不知加了什么,甜里似乎略微有一丝丝麻,让梧凤的舌头感觉凉津津。但是她的心里漫过一层怪怪的酸味。梧凤第一次吃蓝莓是在姑姑家。冬天,蓝莓五十元一斤,姑姑买了蓝莓专门喂孙子,自己不舍得吃。姑姑分了一小碟蓝莓,给梧凤吃。那次,吃完蓝莓,梧凤就把姑姑五斗橱上的一对银手镯装进口袋,带回了家。那是梧凤第一次拿别人的东西。在此之后,梧凤还拿过表哥的MP5,拿过大伯家的瑞士军刀。也拿过同学的笔,本子和钱。拿回家的东西,梧凤妈大都是见过的。妈妈问梧凤:“哪里来的?”梧凤说明出处。妈妈瞪她一眼,问:“有人看见吗?”梧凤摇摇头。妈妈在她腮帮子上或者大腿上,随便捏一下说:“小心点!”然后就转身烤烧饼去了。

可是,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梧凤把手表带回家,一声不吭,偷偷藏了起来。

梧凤的家是租来的两间破平房。一米半的一张床,睡着一家四口人,她的父母弟弟还有她。实在挤不开,只能横着睡。她的父亲一米八的大个子,一年四季,要么蜷着腿睡,要么就得把小腿和脚伸到床外面去。

梧凤妈不烤烧饼的时候,有时会带着姑姑的银手镯去逛街。有一次,被姑姑看见了。抓住梧凤妈的手腕,硬是要给她把镯子抹下来。梧凤妈粗活儿干得多,膀大腰圆,一甩啦胳膊,差点没把姑姑撂倒在马路牙子上。梧凤妈气势汹汹地说:“大青白日的,上来就抢我的镯子,你犯得哪门子浑?”

“这是我的镯子!你偷了我的镯子!”

“银手镯一样的多了,你怎么能证明这是你的?我自己花钱买的好不好?怎么就成了你的?”

两个人在大街上五马长枪地对着叫骂起来,引来不少吃瓜群众。直到梧凤妈在人缝里看到了一个同乡,才收住了嗓门。梧凤妈的这位同乡就是周老师的老公,芷兰的爸爸,江明新。江明新的老家,跟梧凤的姥姥家,不但是同一个村,还住在一条胡同里。按照辈分,梧凤妈得叫江明新三叔。

“孩子数学不好,你三婶就是数学老师。辅导辅导孩子,这有啥麻烦的?”一次去买烧饼,江明新见这位同宗族的侄女活得百般艰辛,就动了恻隐之情,大嘴一张给周老师揽了份活儿。

周老师呢,也只是无奈。江明新这人,优点是热心肠,缺点是太热心肠。什么领导的孩子呀,朋友的孩子呀,亲戚的孩子呀。不知道领到家里多少了。让周楠给辅导功课,不收费也就罢了,还经常留人家孩子吃饭。他嘴边常挂着的一句话是:“你损失什么了?没少房子没少钱,不就是搭上点时间,动动嘴皮子说说吗?你帮人家个忙,人家还很感谢你。”

“我不要那些感谢,行了吧?我想清静清静。”

江明新第一次把梧凤领回家时,周楠是真要翻脸了。她说:“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又给我揽义务工。上次不是说好是最后一次了吗?”

江明新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没见过她家那个样儿,看了你也会心酸。我是这么想的。咱如果给她几个钱呢?根本不顶事。你想想,那么大的穷坑,实在也难填。还不如帮帮这孩子,让她将来能有个出路。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她妈说她偏科,只有数学不好。”



“吃完点心,我再麻烦你们俩一下,好吗?”周老师递给梧凤一张纸巾,让她擦擦手。

“好的好的。”梧凤说。

“又有什么事?我一听你那么客气,我的头都大了。”芷兰撅着嘴说。

“帮我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这记性,真是无药可救了。我的梅花表,三天前我还好好地带着它,摘下来,随手一搁,就愣是找不到了。不过,我相信它飞不了。肯定出不了这个家。因为这三天里,除了梧凤,别人压根就没来过。人上了岁数,真没办法。记性不好,眼力劲儿还不好。今天,就拜托你们俩了。一定要帮我好好找找。这个家里,别的什么都能丢,唯独它不能没了。这可是我妈传给我的命根子。”

那一天,芷兰带着梧凤把每个房间都翻遍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放过。梧凤寻找得特别卖力,满头满脸都是汗。最后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周老师呢,始终都是笑眯眯地。她洗了草莓和车厘子,端到孩子们面前,说:“不急不急。先吃点水果,歇一歇,慢慢找。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人往往一旦把一样东西放忘了地方,越是找的时候呢?兴许就越是找不到它。就好像,那东西有意躲着你似的。等你不再找它了,也许哪天它反倒会自己突然蹦出来了。”

又过了一天,梧凤又提着一兜子烧饼来辅导数学了。这次梧凤学得特别用心,除去去了两趟洗手间,她自始至终都坐在书房里,埋头学习。

那是梧凤最后一次去周老师家学数学。梧凤走后,周老师在洗手间的梳子下面,看到了那块美丽的梅花表。


十年后,陈梧凤大学毕业,也成了一名数学老师。孩子们都很喜欢她,亲切地叫她小陈老师。


2018年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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