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日冷。白昼渐长。乡间的夜晚静得出奇,才晚间八点的光景,周遭便一片死寂。偶尔间,不知谁家的狗受了惊,一两声狗吠传来,缥缈着,渐次散开去。
想必,那生我养我的老家,此刻也是万籁俱寂了吧?偏远僻静的山坳,层层错落的梯田,厚重的黄土层,朴实得如高粱一般的家乡人——这,构成了家乡的全部。
说来惭愧,身为家乡人,对于家乡更多的是一种疏离。常言说“近乡情怯”,我则是“望乡生畏”。每次最怕的,就是冬天回家,那种蚀骨的寒冷让我难忘。每周回家前,我都要进行长期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回去。每想起冬日里在家时的种种寒冷,都让我不寒而栗。每晚我会事先把刚开过的水倒入暖水袋中,然后放进被窝,祈求它能在漫漫冬夜给我带来一点温暖。洗脸前,我会先准备好热乎乎的洗脸水,然后一咬牙,一狠心,脱下外套,迅速将双手放进热水中,将脸洗干净。当冰冻的双脚浸入热水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但有种刹那间暖遍全身的感觉,我就那样,一边高呼着“好舒服”,一边呻吟着、打着寒战。那种感觉,每年冬天都会重新上演,让我记忆犹新。洗脚完毕,我会迅速遁入被窝,把自己打包成一只粽子,只露出头和两只眼睛。暖水袋,成了我寒冬里最最温暖的记忆!
看到我如此夸张的举动,爸妈总会在不可思议之余,默默为我准备好暖水袋,然后塞进我的被窝。每逢我在家的日子,准备热水袋成了他们临睡前必不可少的功课。
由于进城的公车只有镇上才有,因此,从老家到镇上这十多里路,就成了走出乡村的大问题。只要爸爸在家,“大问题”全都变成了“没问题”。如若爸爸外出为生计奔波,妈妈只好求助于邻居,央求邻居送我到镇上坐公车。如果实在不忍麻烦别人,我们就只能坐在路边等待顺风车。苍茫的村路上,太阳光把妈妈和我一大一小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每一次,妈妈都站在马路中央,向频频过往的车辆挥手示意。曾经那么腼腆内向的妈妈,居然一次次站在马路中,她无视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遇到偶尔的白眼,她会默默垂下手,尴尬得笑笑。妈妈这一挥手,就是几十年。我终于只能在痛苦与煎熬中走过了漫长的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工作之后,照例还是在妈妈的挥手中,一次次踏上回程的路。妈妈就那样,站在乡间的公路上,站成了我心中的一座丰碑……如若从城里回到镇上,我从来都是走路回家,默默爬行在乡间公路上。村路两侧的田野记得,栖居在老树上的候鸟记得……
每次进城,爸妈都要提前一天做好准备,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在头脑中盘算着第二天如何到镇上坐公车,计划着进城之后的的行程,像规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颇具“仪式感”。是啊,好不容易进趟城,总得把积攒好久的事一股脑儿全办了,这才划得来!在他们眼里,“进城”那可是件大事!须穿戴整齐,从为数不多的衣服里精挑细选一件“光鲜亮丽”的,再换上平素间舍不得穿的半新的鞋,昂首挺胸进城去。
这样的老家,我很难说爱上它。每当看到书中作者思念家乡的文字时,我就有万分的惭愧,我不知道,为何我对家乡竟是那么的疏离?为何竟没有那种百般魂牵梦绕、千般难以割舍?
还好日子不会一直这样坏下去。今年冬天,我终于可以在每周五欢天喜地地回家去。弟弟今年高三,家里商量着给弟弟租房子以供他一心备考。租的房子在城郊,离城里约十分钟车程。这个家,三十多平米的光景,虽不是太大,但周遭的环境让我心内欢畅。这是一个大杂院式的房子,大院里楼底楼上有数十户人家,都是专为高中孩子上学用的。院子里齐整,清爽,有说不出的温馨。我仿佛飘零的鸟儿,寻觅多时,终于觅得一处巢穴,有了真正的归属感。
房东专门设置了乒乓球桌案、羽毛球场地,每天上下午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家长一起运动。院里还有各样的的花草,夏天开了,一树花开,满院芬芳。工作的地方离家也近,每周五我是雷打不动的回家。妈妈欣慰于我的表现。我也讶异:原来,我不是不想回家。原来,不想回的不是家,不想回的只是山坳里那个僻冷的地方啊!如今又逢冬日,回到这里,屋子暖融融的,说不出的畅快和欢欣。常言说,春天是读书天。我想说,这大温情暖暖的冬日,不也是朗朗读书天吗?我终于可以尽情伸展自己的腰肢,在冬日里大显身手,畅快读书了,再无须终日苦守在火炉边瑟瑟发抖。
新家的隔壁住着一对退休老教师,每次回去,我很开心的就是和他们聊天说笑了。老两口每天一日三餐很清简,很健康。老头子喜欢在每天黄昏之时拉二胡,在夏天的晚上跳跳舞。老太太做了一辈子语文老师,虽年近古稀,却依然喜欢在每天早晨读报纸,布满皱纹的脸依然雍容而淡泊。疲累之时她喜欢听京剧,常伴着名角儿哼唱。他们思想的开明,他们志趣的高雅,让我欢喜,让我敬重。他们的思想境界,的确不是我的父母所能比肩的。我常在想,父母和他们的差距难道仅仅是文化水平上的距离吗?似乎,并不见得。想来更多的还是眼界的差异,生活环境的差异啊!父母大半辈子生存在农村,他们看到的,只是头顶上那方四角的天空——那清澈透亮却一无所有的天空啊!我的印象里,很难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精神层面的交流,也很难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爱情,他们偶尔的拌嘴吵闹似乎才是寡淡生活的那抹亮色!父母他们要说有文化的,就是爸爸了。那个年代的爸爸也是考上了高中,只是遗憾,家贫而未能坚持到毕业。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爸爸偏爱听戏,痴迷于看书,后来再难以看到。生活的重担,加之个人贫穷且自尊,注定他不能继续活在听戏读书那海市蜃楼的梦幻里。如今我亦是年岁日长,然梦想之心不死,故终日汲汲于梦想之实现。隔壁老两口在看到我为理想而埋头苦读之时,总会啧啧赞叹我的勤奋精进,期望我有所成,飞向更广阔的天地。感动之余,我知道,我更多要面对的是妈妈的慨叹:念书好有什么用,还不如找个好人家……妈妈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旧时传统的的伦理观。我和妈妈之间,隔壁老太和妈妈之间,产生分歧的不是简单的“成家与否”的问题啊!
可是乡间那片黄土地,又能带给父母什么呢?他们生来就肩负着上辈人言传身教的使命——面朝黄土,哺育儿女,为养家糊口终日奔忙。秋去春来,祖祖辈辈,循环往复。不是不想穿得体面,太想,可是,不能。不是不想活得有尊严,太想,可是,枉然。不是不想有精神追求,也想,只是,长期生活的繁重,早已让他们麻木淡漠。谈什么精神生活?去他的!有口饭吃,足矣!他们也曾青春年少,也曾志在四方,无奈怎敌它,指缝太宽时光太瘦,岁月风干了年少的理想,染白了曾经的青丝。恍惚间,他们已人到暮年。生活啊生活,早已将他们的背弯成了一座桥,我和弟弟终于踩着这座桥从山坳里,走到了城市间。每当父母看到我和弟弟,总是会开心地笑,满脸的褶皱里全是黄土。那种开心,那种幸福,就像自己用汗水浇灌的玉米终于丰收了,麦苗终于发芽了,谷子终于长出丰满的谷穗了……
家乡的那个家,是我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可于我而言,是如此之陌生。印象中,院子里那棵白杨,今已亭亭如盖,它正用生命向上伸展着。耳畔,是古院里白杨的沙沙声,它在诉说着,诉说着自己那不屈的理想,和,渴望成为参天栋梁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