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清晨,我被几点鞭炮声惊醒。
又过年了!如今常听人说:“年味越来越淡了”。与儿时相比,的确感觉不同。人言加实感,就是真的了。
小时候对过年那是一个盼,除了过年当天不盼,其他日子都在盼;那是一个不舍,从初一开始舍不得,每天都是年三十该多好!
那时候,进入冬季、特别是腊月,家乡就开始陆续准备年节了。最早最明显的标志是“漏粉”,也就是用地瓜粉做粉条。手艺人用葫芦做成瓢,在中间按粉条粗细要求挖大小不同的几个孔,里面放上加工好的粉面,一手端瓢,一手握拳匀而有力地敲打,生粉条就源源不断地流入滚开滚开的锅水里,用长筷子搅几圈、捞出,在房间外宽敞处晾晒,一排一排的,蔚为壮观。在新出锅的粉条里放上蒜和醋,小朋友香喷喷的吃上几碗,然后去晾晒粉条的迷阵里玩打仗游戏,时常将粉条碰到地上,粘满泥土,这是少不了被训斥的。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从这一天开始,大人就要告诉孩子们过年是不能随意说话的,容易应验。这种教育润物无声,朴实无华,效果却奇好,主要是看到希望、沿袭习惯、阐明厉害,孩子们都能听得进、记得住。再往后是扫房,家里的犄角旮旯、方方面面都要清理干净,预示扫除过去的不如意,迎接崭新的一年。“糊窗户”是很重要的工作,去旧换新,贴上雪白的窗纸,在正中的4-6个格子贴上窗花,窗花是民间艺人做的剪纸,一般是鸡虎龙等属相或者戏剧题材,比如五峰会等。接下来是贴年画和门神。那时候老家的民房结构以三间为主,两侧是卧室,中间厨房一边一个锅台,连通卧室土炕和烟囱,既做饭烧水,又取暖除湿。卧室土炕两侧,大多是石灰抹的墙面,可以贴年画。那时的年画,内容单调温馨,色彩喜庆祥和,记得清楚的,1980年代前以领袖和英雄人物、孩子闹春、神佛降瑞和戏剧故事等为主,改革开放后逐步增加了明星和电影剧照。斑驳记忆中是卖画人带着商品,到村子某个家庭,在土炕上摊开供人选择,后来全部搬到了集市。门神是两扇门一边一张的唐朝名将秦琼和尉迟恭画像,手持金锏和钢鞭,横眉怒目、威武非凡,寓以守门挡煞驱邪纳祥之意。糊上窗纸,贴上年画、窗花、门神,家庭的年味就显现出来了。
杀猪是准备年节的大事。那时候基本上家家养猪养鸡,都有猪圈鸡舍,不仅生产肉、蛋,还有有机肥料供应土地所需,妇女围着围裙端瓢喂猪喂鸡,则形成靓丽的田园风景。头年冬天买的猪仔,一年长成,刚好次年春节食用。杀猪算是个技术活,师傅出技出力不取酬。每家杀猪都算是个小节日,要请杀猪师傅和亲朋好友隆重吃上一顿,新鲜的猪肉猪血和着小米干饭,家家弥漫着浓浓的温情、亲情。将猪肉、下货分门别类存储,那时候没有冰箱,但老人们都知道这个常识:过年的肉存储时间长。猪肝等往往是吊起来挂在厨房里,滴里嘟噜一大串,与其他年货共同“布置”着年前的厨房。
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是赶大集的时间,这也是农村家庭准备年节的最后一次采购。5天一次的大集,临近春节的气质赋予了集市特别的含义,在我老家,这时的集市叫“穷汉子集”,也就是有钱没钱都要赶大集,如果不去,是会有遗憾的。之后就要开始炼油、煮肉、炸丸子了。提取猪油后,锅里放上一定量的油、烧开,妇女们在灶台前一站就是大半天,少有抬头伸腰休整。出油后的猪肉渣、烧好的各种肉食、炸成金黄色的各种面食,盆满钵满,既充当着年节饰品角色,也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等过年等了一年的孩子们,站在大人身后,流着口水,舔着手指头等待赏赐。有时也会等到一口剃骨肉或者炼油后的“油缩子”解解馋。这时候,油锅蒸腾起的油烟,填充了每一家厨房的空间,外溢之后与炊烟一起飘至邻家,形成烟的组合,一家、两家、三家,聚少成多,整个山村逐渐被白色烟雾笼罩,与孩子们的欢笑声、鞭炮声、鸡鸣狗叫声、牛羊啼声、鸟儿啁啾声杂糅在一起,整个村子沸腾了……
在经过近一个月时间的准备后,大年三十终于如约而来。
人们很简单地吃过早饭,开始按分工各自忙碌了:男人带领孩子扫庭院,妇女们在厨房准备一年中最丰盛的午饭。在我们这里是不讲究年夜饭的,重点是“年午饭”。扫完院子,男人们要带着孩子去上坟祭祖。上坟是有讲究的,一般要由男人去,除非去世的先人没有子嗣才允许女人去上坟。还要大家同去,在12点之前完成。上坟时,先用板栗枝条在先人坟墓周围画上一个大圈,听大人们说,在圈内,给先人们奉送的纸钱“外鬼“抢不去。然后摆上小桌,摆上肉、丸子、粉条、煎豆腐四样,有时还要有白酒。准备停当后,燃香插在坟头,跪于坟前烧纸、祷告,最后以燃放鞭炮结尾。再一项工作是贴对联、贴福字、供奉诸神。在家庭,需要供奉祖宗、灶王、家宅、大门将军、圈神等,离水井近的还要供奉井神,离碾子、磨盘近的还要供奉白虎、青龙。在老家人的内心世界,凡与生产生活有关的,都会有相应神灵庇佑。
过年午饭,是人们心中最重要、最神圣的团圆饭。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村里走出去的“城里人”,他们只有考大学和当兵两条路,每逢年节必定克服困难回家,他们的到来,乡音有改或无改,都会让村里的小朋友增加新鲜感。这是因为,父母教育孩子要好好学习,这些人就是榜样,因此是“标杆”的魅力。如果不能赶回家吃午饭,就不算回家过年。偶尔家人实在到不齐,亲人们也要在桌上放上碗筷,以示团圆。这个午饭是极其丰盛的,必须有鸡、鱼,大件是整个猪肘子,还要有块儿、片儿两碗炖肉,炸丸子、芊子、排骨、炒菜等等,无论如何也要摆满桌,这不是面子的事儿,也不是想不想吃、吃不吃得下的事,而是一年的犒劳、是对来年的祈福。在乡间看来,这桌饭,意味着团聚、家庭今后走势的祈祷,体现着中国社会细胞对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以及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总之,这顿饭,承载着乡里人一年365天的分量。
午饭过后,就是最疯狂的“假期”了。本村临村、亲戚本家、新朋旧友聚到一起,打麻将、打杵、全打一可以玩个通宵,再过分也会被理解的。到晚上十点左右,会吃个夜宵,一般是面条。彼时,包水饺是除夕夜的主要活动,这是为初一准备的早餐。因生活并不富裕,“吃饺子一直到破五”,那是值得炫耀的事。年初一,人们都早早地换上新衣服,早饭过后,孩子们开始成群结队给长辈拜年,长辈们也乐呵呵的给孩子们压岁钱,老少同乐。同时,各种扭秧歌粉墨登场,直至2月2“龙抬头”……
我从几声鞭炮的唤醒中走到儿时,又通过时间隧道回到当下,个中滋味真是令人百感交集。如今过年确实和以往相比不一样了。关起门来过日子,人们对金钱看的重,友善互帮有所减力,综合起来就是年味淡了。变化原因在哪儿?我想,我们不是内心希望年味越来越淡,而是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带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这种改变有时令我们猝不及防,逐渐地忽视了传统和我们这个民族独有的文化力量。我们的传统文化是最宝贵的、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辩证的历史的看,她是经过几千年大浪淘沙沉淀下来的,在她的支撑下一次又一次的把我们这个民族推向顶峰,具有无坚不摧的伟大力量;同时她又具有海量的包容性,允许自己的儿女在某一个时间段任性耍闹,也接受邻居小孩来家里玩耍淘气,但是在关键时刻,她也会像母亲那样教育孩子、包括邻居小孩,让大家走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年味再淡还是年。一年中总有那么一天,会成为炎黄子孙最大的期待,这一天,就是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