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爸身边的时候他还在病床上午睡。一醒来,欣喜得两眼发光,张开手臂要抱我。我小心翼翼,怕压到他手臂上七七八八的输液管。
到了傍晚我发现情况不太对。这老爹怎么在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呢?吃完晚饭状况好像稍微好些,能下床坐一坐。
旁边床的病友瘫在床上,具体啥病因我也没问。他陪床的妻子脸上整日挂着笑,早中晚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把她丈夫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频繁地为他翻身按摩,却老是听到她咯咯地笑。我看着她的皱纹和白发,本想在必要时喊她一声“奶奶”,没想到我妈抢先为我俩定了辈分:“待会你跟着这个阿姨一块去买饭吧!”我这才意识到,人家可没那么老,我也不是十四五岁小女孩了。
这病友在我来的那天只能“呜呜”地唤几声,经过他妻子的照料,似乎能通过声音表达一些意思了。昨晚他们儿子来探望,帮着他妈把这位被迫沉默的男人搬到轮椅上,说把工作地点调近了,方便照顾爸爸,也让自己妻子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带孩子。聊了一顿,似乎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想到轮椅上这位发了声,虽然含糊但我们都能听清大概——他说,“想早点死。”
我当时是想落泪的,没想到他儿子和妻子大声地边笑边斥责他,似乎他只是因为工作太累或是房价太贵而发了一句夸张的牢骚而已。
这几天老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说的话似真似假,起初我分不清他的状态,经历几次之后我能找出规律并且准确判断了。他清醒的时候会眼眶湿润,满面愁云。唤他一声“老爸”,他稳稳当当的回应会让你感觉踏实,觉得这座大山还是高耸在身后。而迷糊的时候,就闭着眼憨憨地笑,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再唤他“老爸”,他茫然的一声“哎”让人感觉这仿佛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在条件反射地回应罢了。
每次和他胡话聊天都有这样一个过程。你一听他开头,还以为在严肃地和你讨论什么深刻问题,听完三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发言,就明白他又在迷糊了,于是同样回些不合逻辑的话应付,可这时他却明白得很,明确指出我回复中的逻辑错误。这真考验我,自己可以说些胡话,却不许我说胡话来对付这胡话,真是严苛。
例如今早的对话:“那是什么鱼?”
“哪有鱼?”我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病房天花板。
“你看那成对的鱼啊。”好了,这样我基本能确定他是在胡言乱语了,于是附和:“是金鱼。”
没想到接了这话,他提出了下一个难题:“那这第二对是什么鱼?”
“也是金鱼呀!”这回答看似有理有据,实为慌乱搪塞。
“哼!怎么会是金鱼呢?”
“啊......”我一时语塞,仿佛我答案的敷衍性质以及我从试探到附和的心路历程全被他看穿了。稳住,不能慌乱,再斗一回合:
“哦看错了,那是鲤鱼。”
“啊,原来是鲤鱼啊......”他似乎从老师那得到了一个正确答案,表示出满意。
“这些鱼为什么成对地跳进去?”
这可完了,我被难倒了,我的想象力还不足以让我幻想出他所看到的那一片鱼池,形形色色鱼成双成对地跳入或者跳出这破池子。
“哪有鱼啊!那是天花板!”我抱着一丝侥幸,心想着或许这一句话的尝试,就能扯破那层鱼池画布,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空荡的天花板,明明白白地和眼前的女儿说几句心里话。
“呵……明明有鱼……算了算了……”他那一副我笑他人看不穿的神情,让我突然分不清究竟是他在迷糊还是我在迷糊。
阳光透过窗照进病房,洒在我妈身上,妈悄悄把我唤过去笑着说,你说你爸会不会有点老年痴呆了啊?气氛与语气轻松得像是我们一家正在室外磕着瓜子晒太阳。经历过几次极度惊慌与悲痛的时刻,再大的事我们也见怪不怪,悲喜已不表于形了。考虑的已经不是遥远的未来,只希望眼下喂的饭他能多吃几口,呼吸机不要把他脸上勒出深印,输液仪器不要老是滴滴地提示出错了。
究竟是清醒着悲伤好呢,还是迷糊着无忧好?夜晚关了灯,病床的防护栏围了床一圈,他蜷在床上,一会摸摸扶手,一会扯扯输液管。我一惊:这分明是一个婴儿床。没想到生命的轮回能这样形象地呈现在我眼前,“责任”两个字的分量自然也加重了。深夜不能想以后,只能着眼当下,不然崩溃得一脸鼻涕一脸泪,还不是得狼狈地跑回现实抽一把纸巾擦脸续命。
二十多岁承受这些,的确能加速成熟。早一些承受,早一点参透人生,也不算坏事。希望我们能携手,同心,熬过这段低谷。人生曲线未来必是向上的,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