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有“锦瑟无端五十弦”的诗句,偏喜其中“无端”两个字。
无端,像是从时光的墙那边,蹦过来的贼,“咕咚”一下子,站在你面前,吓你一跳。
又恍若美到惊艳的一匹锦缎,“咔哧”一声,撕到了头,极心疼,又极心慌。
岁月初见时,还是明眸皓齿的少女,这裂帛过后,却成了一副巫婆的狰狞面孔。心忽的凉了,哇凉哇凉,觉得岁月一下子松开了握你的手,就要撇下你,大步流星走了。
像一个人,从此被母亲撇下。指间的温暖,一下子被收尽。
锦瑟无端五十弦,就是突然间,一个人老了。
眼见着,正喝着茶,没来由怔在那里。眼波忽的松了,端端地不知该往哪里去。茶碗上一眼,疏窗上一眼,清风振叶一眼,远山含黛一眼。一个人眼波散了,心也就看守不住。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何尝不是说的这逸散的心呢?
几十年的时光,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也仿佛,是被人稀里糊涂踹了一脚,一下子从阳光大好的院子,踹进了黯淡的屋子里,都没来得及眷恋,四下里,就阴沉暗黑了。也有一点疼痛,却不好意思龇牙咧嘴。因为,已经过了嚷疼的年龄,你只好装着老成,持重,无所畏惧。到这个岁数,好像你什么都可以装,就是不可以喊疼了。
无端,就是有些事没来由地不能做了。好大好大的天地,一下子过得窄憋起来。在一条长廊上走很久,也徘徊很久,长裙敛裾,鬓云暗度,有些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岁月,持一把利剑,明晃晃地,把你逼到墙角。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到此时,方晓得,有时候,生命还比不上一枝凌寒而傲的梅花,梅花会迎难而上,而你却说投降就投降了,没有了盛开,只剩下枯萎。最重要的是,盛开的时候,你忘掉了,而枯萎,却一下子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就像一座城,要坍圮了,你留它不住。城墙开始暗旧,城角楼上的钟声残破,月落乌啼。升起在垛口的女人的脸,以及飘摇袅娜的身姿,从此就要消失。香魂渺杳,气息不在,意境也就荡然无存了,不要了,不要了,全都不能要了。
只剩下叹惋。
想起一幅画面,旧时大户人家,正堂的墙上,挂一幅福禄寿画,左写“山高月小”,右题“水落石出”。正下方,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红木镂花。午后的阳光打进来,一屋子光影氤氲,椅上无人,惟一猫安卧。
多美的尘世的时光啊,只是,属于你的椅子空了。繁盛的光阴两岸,原本该遥看细品,你却走得太快,走得太急,走得太潦草,再好的景色,也会滋味全无。多少人生的风景,走过了,却最终只是路过。
人世所有,都剩在了荒凉的时光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