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瞽者说(九)•会占卜的女人

 

         我怀疑桐城西乡过去有一条秘不示人的约定:所有的女孩在未出阁前都要学会占卜,就像苗家女孩从小要学会养蛊、放蛊一样。因为从我记事时起,村庄里奶奶辈的女人都会占卦,比如黑虎的妈妈和孔杰的奶奶等人。

          黑虎姐弟四人,他父亲身体比较瘦弱,但他妈妈十分能干,家里家外活全扛着,农忙时割稻、挑把、插田、蓐草,农闲时寻柴、拉菱角菜,……这些事说起来仿佛没什么,但没体验过的还真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桐城西乡的农忙季节主要就是“双抢”,即抢收抢种,正是三伏天,要趁着天气好把早稻收了种下晚稻,一般都是晴天的早上,天刚朦朦亮就要下地,趁着早上的凉意先劳动一两个小时然后回家吃早饭,早上蚊子少一点,但有一种叫做牛蝇的吸血的虫子,喜欢叮在牛身上吸血,咬人奇疼,犹如针刺,到了傍晚时分,蚊子就多了,一团一团地把整个人都包围起来;若是田里有水,会不时感觉腿肚子奇痒,从泥水里拔出腿一看,好几条蚂蟥叮在那里,已喝得肚圆肠满。那时节,每天早上被大人喊起床,困得眼都睁不开,连日来的劳作,浑身酸疼乏力,到了上午或下午下田,上边日头烘烤毒辣,田里水发烫蒸人,犹如炼狱,母亲常说: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才来种田受苦。割稻子和插田都是弯腰的力气活,胳膊、腰酸疼,腿弯子累得发直,挑把更需要力气。挑把就是挑稻把,稻把就是把割下的稻子捆成一捆,每捆五六十斤,然后用矛担——把一根木扁担两头削尖,套上铁矛,扎进稻把挑上肩。因为田里有水,一担在肩,两脚直往泥里陷。等七上八下到了田埂上,田埂也因两边水多,又窄又滑,必须脚不停地地往前走才能维持平衡,等挑到两三里外的晒场,人早累得快趴下了。

          因长年劳作,黑虎妈的脸早晒成铜褐色,加上身高马大,给人的印象仿佛很吓人,其实人性格极好,明白事理,知道许多古今大小事,知道许多民间故事。这是我记得会占卜的一位老人。

          第二位老人是孔杰奶奶,比黑虎奶年龄要大上二十岁,裹小脚,个子也瘦小,满口牙早没了,但能吃炒蚕豆,据说是牙床磨硬了。

            第三位老人比前两位要长一辈,我要称她老奶奶(nāinai,北方称太奶奶),是庄子里年龄最大的,也是缠了小脚的,八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目清眉秀,满头银发一丝不乱,每年我们去给她老人家拜年,老人家总是掏出大把的糖果让我们吃,尽管老人家家里条件很不好。

           有一次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到处都找不到,无奈之下,母亲找到黑虎妈,让她给卜一卦。具体是怎么卜的卦就不知道了,好象要掐天干地支,然后用一杯大米,略满,杯口蒙上手帕,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就给出结果了,然后母亲就会按照她指出的方向去找。不知道后来找到没有。

             还有一次,父亲羁旅亳州,推销自家加工的食品包装塑料袋,按照以往的售货量与时间应当回家了,但超时好几天仍未回去。母亲急了,就去找孔杰奶奶或者老奶奶(其中一人),经过掐指一算,已知其详,告诉我母亲说,大约多长时间必定回来。

            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我问母亲会不会像几位老人一样会“算”,母亲摇头,也许作为一项要求女子必须掌握这个技能的硬性规定,解放后就取消了,从而导致这项技能到我母亲一辈大概就失传了。我母亲生于解放前夕,1948年。

            但母亲多少还是会一点点的,至少以下两项我曾亲自经历过。小时候,我们兄妹几个一旦头疼发烧吃药几天不见缓解,母亲便会怀疑不是生病,而是被哪位故去先人“摸头”了,每当此时,母亲就去取三根竹筷子,在碗里倒上半碗水,将筷子濡湿,用筷子的两头在病人额头上各点一下,让病人朝筷子两头分别哈气,然后依照“天圆地方”的规矩,将三根筷子撮在一起,圆头朝上,一边在口中叨念着先人,一边试图让筷子在碗中站立,一旦叨念到某位先人的时候筷子站住了,那就确定是这位先人“摸头”了,母亲便会骂这位先人不省事,不知道照顾家里后辈,催其赶紧离开。然后改天还要记得给这位先人烧纸请祀。

            一旦先人被骂“不知道照顾家里晚辈”,便会大惭离去,孩子的头疼便好了。

             这一切都是在灶台前完成的,而且好像都是晚上进行。我猜测在灶台前完成是因为灶台是有灶神护法的,老家的柴火土灶,在灶台与灶洞之间立有半堵墙,可以挡住烧柴火时的烟尘,在朝向灶台的那一面还嵌有一个小神龛,大约过去里面是住着灶神的,到了腊月要烧黄裱纸送灶神上天,到了正月还要烧黄裱纸请回家。从我记事时起,大人都是将灶神的像贴在旁边。当着灶神的面完成这些仪式,大约是因为灶神是家中的护法神之一,即使是故去的先人,对灶神也是要尊重而恭敬的,也只有这时,母亲才敢骂先人。人们常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大约也有那么点意思了。

            母亲还会“吆黑”。我和弟弟小时候比较顽皮,白天在外面疯了一天,尤其是白天玩水了,或者回家较晚,回家后骤发高烧,甚至说胡话,母亲便知是魂魄落在外头。母亲就会拿出竹扒子,上面搭一件病人的衣服,从水塘边往家中一边扒一边不停地喊:小元呐,跟我回家喽!小元呐,跟我回家喽!……

        一直喊到家里后,母亲把衣服盖在被子上,然后说,到家了噢!“吆黑”仪式就结束了。

         小元是我的乳名。

         在辽阔的桐城西乡,月惨星淡的晚上,母亲呼儿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村庄周围,充斥着儿时的记忆。有时半夜睡至半梦半醒,呼唤声犹在耳旁。

         女儿的三姥姥是远近有名的“仙姑”,有一次女儿头疼,她三姥姥说是她奶奶摸了她,我爱人立即骂起来。霎时想起当年母亲在灶台前痛斥先人的情形,宛如昨日,不禁唏嘘久久,十分悲痛!(2019-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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