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红绸缎不要钱似的从山上铺到山下,宴席摆了将近半个山头。比肩而坐的人们兴致正好,哄闹调笑声,此起彼伏,偶尔掺杂着几句“恭喜恭喜”,恨不得要将这喜气裹成一团带回家去。
唯有一女子,全身素白,连带着脸色与唇色也微微泛起白。她好似没骨头似的端坐在席间,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旁人只觉得十分奇怪,便有人凑上去问:姑娘可是应邀来参加修白道长的喜宴的?
那女子嘴角嘲讽似的一勾,眼波流转间又蓦的黯淡了。是了,别人都是应邀而来,而自己……
——不请自来罢了。
酒过三巡,一袭红衣的新郎携着满脸娇羞的新娘露了面,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眉目含情,金童玉女般的依次站定在筵席中一一敬酒。
白衣女子隐在人潮人海中,目光紧紧锁住那个玉树临风的背影,不是他吧?是他吗?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原来道长也可以娶妻的吗?原来……竟只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她很想上去抓着他的胳膊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和你白头偕老的不是我?是马具还不够漂亮精致吗?是桂花糕捂得不够热吗?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她摸起靠在脚下不止何时早已泛黄的油纸伞,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伞柄,这把伞你可还记得?
那年的洛阳城,还抵不上如今的纸醉金迷,春寒料峭,春雨蒙蒙,南方的天气不似北方,即便冷了些,春天也下不起来雪。十来岁的女童慌不择路的冲进一个避雨的屋檐下,抬手轻轻拍了拍身上细小的水珠,一张小脸若有所思的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看来暂时是不会停了 。
女童没有父母。
后来听奶奶说,捡到她的那年,雪下的异常的大,奶奶看她小小一只就裹了巴掌大块的棉衣躺在雪地里,于心不忍,便捡了回去。
十来年过去了,奶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小女童就隔三差五的自己背着背篓上山采药,替奶奶治病。
这会儿奶奶该醒了吧?正想着,抬眼便看见三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打马飞奔而来,像是不愿辜负这贵如油的春雨,油纸伞歪歪斜斜的插在领头的少年腰间,他猛的一拉缰绳,身下的骏马前脚离地,冲着天嘶鸣起来,少年无感似的拽住缰绳等着它慢慢平静下来。眼底却溢出点点笑意,居高临下的望进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那双纯净黝黑的眼睛里,身后同伴早已不见踪影。
他翻身下马,取下腰间的雨伞。
“姑娘,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这雨伞正好闲置,要是不嫌弃,便将就着用用吧。”说完笑意盈盈的递给还没缓过神来的女孩儿。
她被蛊惑似的伸手接过,少年笑着冲她点点头,白衣翻飞间安安稳稳的坐在马上,再没说什么,一夹马腹径直走了。女孩的目光随着那身白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连个黑点也看不见了才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雨伞,还很新呢。可那少年干净又带着檀香的味道就是不依不饶的缭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魂牵梦萦。
又过了两三年,奶奶年纪大了,终于没能熬过时间。临走前,奶奶将她那出落得越发清丽大方的孙女拉到跟前,语重心长的说:我一走,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人了,我不放心,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这糟老婆子行吗?
少女垂着眼睛,重重的点点头。
奶奶宽慰的捏了捏她的手心,一生从她的肌肤纹理上慢慢经过,这辈子唯一放不下也没别人了。
可她不一样。
街坊邻里合着少女一起埋葬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纵然生前没能锦衣玉食,好歹因着敦实朴素的性子让自己的归宿还算体面。
奶奶走了。
那我——
我也走吧。
少女简单收拾了那点还没二两重的行李,懵懵懂懂的上了山。
听说山上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听说那里的人都无欲无求。
少女莫名其妙的成了一个小道姑,而那位鲜衣怒马的少年也已成年。
再次相遇,少女拿着那把油纸伞手足无措的站在他面前,嘴里哆哆嗦嗦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那位温润如玉的年轻人颇有耐心的看着她,只是笑,也不言声。少女被看得两颊通红,手里的伞却越攥越紧。
“这伞要被你捏坏了。”年轻人揶揄的笑了笑。
少女慌张的撒开手,伞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年轻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撩起下摆蹲下身将伞拿起来,行云流水的模样倒不像是在捡东西,举手投足间潇洒一派天成。
“我……我认得你。”少女壮着自己的鼠胆说。
“哦?”眼前这位男子微微挑了挑眉,笑意不,。“那姑娘倒是说说我叫什么。”
“我……我……”
少女本就浑身不自在,被这么一问更是没脸抬头看他。
“在下道号修白,与姑娘的道观比邻而居,为何没见过姑娘?”那年轻人朝她拱拱手,虔诚的像在修行。
那时的道观门风不算严谨,入观的大都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孩子都好动,久而久之门规也就在半大的孩子面前变得可有可无。山上确实有两座道观却不是比邻而居,少女低着头想了想,却不知这道长为何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来的晚。”少女隐隐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漏风,带着丝丝凉意。
他不记得这把伞,连带着也不记得曾经把这把伞送给了谁。
原来
——自己和这伞并无二致。
好巧不巧,天公开始作美了。雨点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顾不上唠些家长里短,年轻人一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牢牢的将少女抱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道观。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鼻梁高挺,剑眉星目,嘴唇却比一般人要薄上好几分。
都说薄唇的人最无情,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这句话,真是荒唐。少女好笑的摇摇头。
道长看着怀里自顾自乐起来的小丫头,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绕上修长的指间,有那么一瞬间,道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融化了不少。
那天以后,小道姑每每都要在山间的搭的小亭子里坐上半响。她是道观里最小的小道姑,旁人宠着她,出门都要给她带些小玩意儿,破浪鼓,糖葫芦,小木马……不怎么值钱,她却喜欢的不得了。
有一天,小道姑突然提议想跟着师姐们一起下山,师父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的挥挥手,让师姐们好好照顾着。
下山后,她挑挑拣拣的买了些平时喜欢的小玩意儿,师姐们都乐得她高高兴兴的,也都由着她去。不多会儿,小道姑便晃得没影儿了。
师姐们急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各处搜罗,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正当她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小道姑满头大汗的跑回来,身上空无一物,师姐们面面相觑,想问问她到底去哪了,可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却谁都没能问出口。
小道姑当然不是迷路了。
只是偶然间,不知从哪听说了修白道长的喜好,便满心憧憬着一定要送给他一个惊喜。无数个夜晚的心心念念,无数次的彻夜难眠,百转千回,脑海里想的思的都只是他一个人。
师父说她尘缘未了,劝她还俗。她却觉得要是修白道长不还俗的话,她也没什么所谓。
她拿着平时攒下来的细碎银子跑遍全城终于买到一副精美的马具,余光瞥见旁边小摊上的桂花糕幽幽散着清香,忍不住也买了一盒。
小道姑躲在墙角看着师姐们还在四处采购,估摸着时间,傻乎乎的向山的另一边虎虎生风的跑去。
修白道长正在朝着小道士们说着什么,就听见门外扫地的小道士嚎了一嗓子,“修白师兄,有人找。”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挺急的。”
道长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简短的交代了小道士们几句,就匆匆朝门外走去。
小道姑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笑了起来,一只手献宝似的将马具伸到修白道长面前,道长愣了半晌,伸手接过,微笑着道了谢。小道姑急了,还没完呢,谢道的早了。于是将捂在怀里的桂花糕掏出来,清了清嗓子学着老板的语调说:“这桂花糕啊,要趁热吃才好,凉了这味道就变了。”说完还用手试了试温度,满意的嘿嘿嘿的笑起来,“还好还好,还热乎着呢。”
道长若有所思的盯着那盒糕点,终究抵不过小道姑的好意,捻了一块送进嘴里。
小道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就在问“好吃吗?好吃吗?”
道长点点头,表示味道不错。顺手又捻了一块喂进小道姑的嘴里。
反应向来慢了半拍的小道姑脸和脖子刷的一下红了起来,修白道长干脆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少女的唇瓣,她被迫仰着头,水光潋滟的眼眸像是伸出一把小勾子直直的勾在道长的心上。
小道姑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发生的情况,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的心脏就要扑通扑通出来了。幸好那个扫门的小道士梦游似的又飘了回来,她的下巴才慢慢解除了禁锢。
小道姑手忙脚乱的向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的说:“那那那……那个师姐们还……还在等我,我…我就先回去了。”语毕不等人回应,匆匆忙忙的下了山。
那次下山后,小道姑后来再请求师父,师父却没再同意她下过山。
道长偶尔会下山一趟,小道姑便见天儿的守在那个小亭子里。她知道,这是行人们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所以,修白道长一定会经过这里。
那把伞到底还是没能还给他,小道姑不安之余也暗暗窃喜着最好永远也不要还给他。
道长来来往往许多回,也会特意驻足同她聊一会儿,山下的又开了哪些店铺啊,哪位寒窗苦读数十年终于金榜题名啦,哪个员外家的又添了新丁要去祈福啊……大多数时候就聊这些。小道姑下山次数不多,这些新奇的见闻能让她津津有味的听许久。
渐渐的,小道姑发现道长不再提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了。
道长说,今天下山遇到一个卖胭脂的女孩儿,比你要大点儿。
道长说,今天我又遇到那个女孩儿,胭脂抹在她脸上很好看。
道长说,今天那个女孩……
小道姑开始没来由的心情烦闷起来,那个卖胭脂的女孩儿真有这么好吗?
她悄悄的溜下山,跟在道长后面看见了那个卖胭脂的女孩儿,道长站在她身侧低低的冲她说了句什么,那女孩儿就掩面笑了起来。脸颊不知是抹了胭脂还是羞的微微透着红。
明艳生辉。
十分般配。
那个卖胭脂的女孩确实挺好看的。小道姑沮丧的回到山上。
师父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轻拍着。
“孩子,六根不净的人是做不了道姑的。”
“师父……”小道姑难过的哽咽一声,“不要赶我走。”
师父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嗓音传进她的耳朵,“没人要赶你走,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你要是累了随时可以回来。”
小道姑在师父怀里蹭了蹭,“师父是要弟子下山游历吗?”
“不经苦楚,不信神佛。道亦如此。”
她浑浑噩噩的看着满眼慈爱的师父,突然就觉得师父什么都知道,那些藏污纳垢的小心思能够轻易被师父一眼看穿。
她点点头,默默朝着师父跪下叩了三叩。
第二天,小道姑带着那把油纸伞又踏上了旅途。
……
她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事,读了许多闲散的书,却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她觉得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怕是早已在心里扎了根,要不怎么过了这么久,她依旧念念不忘呢。
小道姑现在已经不穿道袍了,她换上一袭白衣,腰上别着一把泛着黄的油纸伞。
她想,是时候回家了。
她在山下看了看,半山腰像是被裹了一截红绸缎似的,声势浩大的连城下的人都在交头接耳。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山头可有什么大喜事?”
“你还不知道么?听闻修白道长还俗了,今日就是他大喜的日子啊……”
“修白道长……原来竟是修白道长的喜宴?”
“可不是嘛……”
道姑耳朵里嗡嗡嗡的响成一片,脑海里来来回回只听见了一句——修白道长还俗了,今天就是他的大喜日子。攥着雨伞的手有些发麻,脚下却不听使唤似的定在原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身形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上走去。
锣鼓声越来越明晰,她知道,快到了。
道姑着一袭白衣木然的进了去,里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片,这些大抵都是道长下山时认识的人吧。
有小厮专门过来迎客,看着这位容貌昳丽脸色却冷淡的人忐忑不已,将她引到散客的一桌,便又去接引别人了。
原本她是不信的,可越是不信就越有人上赶着大着嗓门说给她听。
听说迎娶的那位是还了俗的修白道长,听说出嫁的那位是当地胭脂大户的女儿秀秀。
是了,她早该想到了。
一杯又一杯的黄汤下肚,道姑好似没有知觉一般的又斟了一杯。席间有人同她搭话她也懒得搭理了。
新郎携着新娘出来的那一刻,她手边的酒突然就洒了一地。
白衣在这种场合下显眼极了,秀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满目悲怆的秀丽女子,便拉着新郎上前,低声问道:“相公,这位是?”
修白看了她许久,久到秀秀快要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才回过神似的低喃一句:“一个道姑朋友罢了。”
世间事,不经苦楚,不信神佛。道亦如此。
她想起师父曾经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