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春是俏丽的姑娘,在她飘飘长发上,最先簪上的妆饰,该是早早吐绿的柳枝。

      风还刺脸,冰块还在水湾踌躇,远山还枯裸着,一片黄苍。一切都没有新发的迹象,走着走着,不知这一脚是踩在冬的尾巴,还是踢向春的门口。 恍惚间,也许你只是不经意的挑了一下眼儿—— 眼前却霍的一亮,那远远的一团,朦胧,轻淡,却又分明!分明,是吐绿的三月柳丛!分明,春已迫在眉睫!

      从前的野孩子,对大自然天生的敏感多情,漫天荒野里奔跑,争着抢着,去探寻第一抹春的讯息。 调皮的手指勾住下垂的枝条,枝条不僵了,并暗暗鼓着一星星淡绿淡绿的的芽苞,像贴在母亲臂弯睡眼惺忪的婴儿,而母亲的手臂此刻正灌满青浆,春潮暗涌。柳芽鼓胀,每个枝条几乎都动荡不安起来,叽喳喳挤满喊声似的:春——来了!春——来了!

      柳树出芽,有一俗俚而有趣的叫法:出“狗狗” 。而在植物学上,“狗狗”实非柳芽,而是柳花。柳花属柔荑花序,呈黄绿色,无明艳的花冠,人们都误以为那是柳芽。

禁不住几日暖,一天,一个眼尖的指向一树鹅儿黄嚷道:呦,柳树出“狗狗”了!

孩子们一哄地跑到树下,折一枝柳条,几番拧动,青青柳皮从白白柳骨上脱离,转身变成了一根短笛。“迪迪”——“呜呜”——蹦跳的调皮的笛音,咬着一个个红嘟嘟的嘴角,震天震地地流响了。

      柳树的花序,像棉花攒成的绒棒,像毛毛虫,像憨头憨脑的小狗狗。“狗狗”、“狗狗”,多土气的名字,却又如此活波烂漫。乡下的孩子叫“狗剩”,“狗子”的忒多,名字越破老天越不屌你,那才囫囵着好养。一树“狗狗”真像我童年的那群野孩子,撒欢打滚,无拘无束,浑然不自知地占尽早春的第一抹春色——北方的柳,就这么抢早地绿了。

      水乡温柔的江南,柳不这样泼,这样野。吴冠中老先生《江南水乡》画集中,喜欢点几丛柳。先生画中的江南一片清雅,浓墨泼出小巷民居的黑瓦屋,大片大片的留白构就白墙雪壁。水墨底子上飞一点粉的红的褐的花枝酒旗或人影。逼人眼的,两三团儿青绿,疏疏,密密。夭夭一树柳影,明艳妩媚,像前朝女子,水袖蛮腰,眼波澹澹,倚门,凭栏,别有一段风情。

      《世说新语》里讲:东晋时,王恭与王忱友善,后因小人谗言而疏远。那天,王恭于园中,见新桐初引,清露晨流,不禁思念起王忱,叹道:“王大自是三月柳,令人相思”!如三月柳的王大是何等人物呢?——书上说“风流俊望,真后来之秀”,成语“后起之秀”说的就是他嘛!晋人崇尚真性情,在浑然无琢的那个年代,他们是怎样的一双人,一段情谊,虽芥蒂隔膜,却仍可以坦荡地相思一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诗经,在古远,在战乱的早春,壮士远征,家门口的一排新柳正初芽,满眼葱青。离别从一株春天的柳树下开始,一直挨到雪花飘落,他才归来。 柳树如果有记忆,它的记忆底片必涂满离愁。“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离别”,这一管便是几千年啊,“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不管是眼前的柳,还是诗意与远方的柳,它承载人世的喜悲,绿兮舞兮。可你见过半枯的柳吗?

      老舅娶舅母那天,寡居再婚的舅母一脚跳下婚车,便调头奔向村头那棵大柳树,死死抱住。据说寡居的女人命蹇,若再嫁那天抱一棵树,将她的霉运过到树上,她就会好起来。婚后的舅母被宠爱着,日子过得杨柳春风。村口那株柳却从此半枯,它的半壁江山槁废,只留另一半河川驻守繁华,它是在和舅母的一抱间达成默契,完成置换?虽然,这只是无端的一次巧合,但我却愿意相信这是一株柳的情意。

      是的,柳树之于尘世一直怀有盛大的情意——它早绿晚凋,光阴里多了厮守;它门前河沟,插枝就活,天地南北皆可见;它的“狗狗”,采采可食;它的藤条在巧匠手下化乱枝为神奇,湛绿的柳筐载着日子;它生长迅速,材质细软,可制家具;它的花茎叶皆可入药,并载入本草;甚至,医学素有“上帝之药”之神誉的阿司匹林,它来自古人与柳的一次次邂逅,先人们在生活实践中发现柳树皮里含有一种叫“水杨酸”的物质,可解热镇痛,便是阿司匹林的前世前身 。临床应用广泛的阿司匹林,恰如观音手中的那根柳枝,治病救人,呼之可应。

        一株柳有多神奇,一株柳的情意又是多么盛大!噫呼吁!柳树大美!它婆娑起舞,外呈花木秀色。它送赠尘世,内具菩萨心肠。

        一堤柳下,往来行人。柳树不言不语,唯有树下的那条小路一直一直有人走过,延绵千古!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