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曾在西北某三甲医院心内科担任主任医师的孙先生从医院离职,现如今做起了和医疗完全无关的职业,带着巨大的好奇,小楼有幸联系到了孙先生,并就其经历进行了一次专访,期间探讨出了很多耐人寻味的话题,希望通过和孙先生的对话,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启示。
小楼:孙先生您好,很高兴您今天能抽出半天时间接受我们的专访,我非常好奇,您既然都已经熬到了主任医师的位置,又是省级领军人才,为何会不管不顾抛弃了所有的荣誉头衔,去从事一个和自己本专业完全无关的新行业呢?和之前相比,您的新工作又有哪些变化呢?
孙先生(笑着):荣誉?你是说正高级职称和所谓的“领军人才“这些头衔吗?
小楼:是的,这些对常人来说很久才能达到。
孙先生:以前我是很向往这些头衔的,博士毕业之后通过甘肃省的人才引进顺利进入这家医院,从医八年,尽心尽责,努力发论文评职称,去年终于成了主任医师,可是一到这个位置上我突然觉得也就这么回事,我很无助,甚至比当小医生时还要无助。肩负着这么大的一个科室,个人的未来,科室的未来,医院的未来,我完全看不到光明,待得越久,心里的厌恶感也就一点一点在积累增多,从最初对这个行业满怀期待,到最后自己都变成了当初那个讨厌的自己,我无能为力,别人口中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我眼里却成了欺诈、作弊、瞒报、争斗和下流。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最后只能离开,再不踏入和医疗相关的任何职业,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轻松,没有劳累,没有压力,没有生死疲劳,当然,工资也翻了三倍。
小楼:在你眼里为什么会这样?
孙先生:就比方我自己,你们以为评职称的那些论文真是我写的?错了,我除了看一看,改一改,文字的大部分内容几乎都是找专业公司或者我的研究生代写的,这就是作弊!我就是靠着时不时的作弊和虚假评到了中级职称和高级职称,难道只有我自己这样做吗?当房间里出现一只蟑螂的时候那就证明整个房间都是蟑螂窝了,你可以打听打听,论文抄袭代写哪个医院没有,这样的事哪个科室都能揪出一大把。可这事又能怪谁呢?有些医生就是只想一心搞临床,不想做科研,可是不搞科研,不发论文就无法得到晋升,这真是两头难啊,科研能力弱一些的医生,就只能投机取巧了,我有时候都在想,人家明明只想当医生,你却要把他逼成科学家,人的精力有限,鱼和熊掌是不可能兼得的。
小楼:这就是你离开临床的原因吗?
孙先生:不是,离开临床的主要原因是我对未来的迷茫。2007年到2017年是国家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十年,在这期间,医疗行业也得到了快速发展。想想在新农合政策以前,我们科室床位只有几十张,现在已经翻了数倍,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没有新农合的报销,农民朋友们舍不得看病,看不起病,身体不舒服就硬抗着,这就造成了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可是有了新农合医保之后,床位虽然增多了,但依然存在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这就不是床位的问题了,我只想说一句,这涉及到“药“的问题,“常用药没利润,非常用药不治病;风险小的针剂赔钱卖,赚钱的针剂风险大。“因此,很多医药代表和器械代表来巴结我们,我们医生在他们眼里能被当成祖宗,这就是因为医生手里拿捏着处方权,由此可见我们和他们有多么深的利益关系,既然有利益,这就无形中加剧了患者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举一个例子,丁苯酞溶液对于治疗脑梗死是非常好的一种药,它虽然很好,有时候不需要用这种药,可是因为利益,我也会要求病人去药房买,这种药不能医保报销,非常昂贵,需要患者完全自费。我本身是一个正直,嫉恶如仇的人,可是在医院这种环境,也渐渐迷失了本心,看不到自己所期望的那个光明自我,这是我厌恶自己的原因。
另外一个,医疗机构在过去十年属于享受经济快速发展的红利期,可是我们用这些红利做了什么?并没有拿这些钱去发展技术和培养人才,医院里相当一批人套走了医保,将这些红利变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此外,他们禁锢了技术,几十年都是老一套,甚至还为自己的不思进取寻找借口;至于培养人才,有些人不打压你就实属万幸了,其实,医院也是一个小社会,光明和黑暗并存,圣洁和肮脏相依,这使我看不到医院的未来。
小楼:还有什么原因吗?
孙先生:欺诈!
小楼:欺诈?
孙先生:对,欺诈让我厌恶。去年发生疫情时,我们科室很多人都亲自去了疫区,抗疫回来后,院里要进行表彰,令人特别讽刺的是,我们这些冲在前线的医生得到的奖励竟然还不如一个躲在办公室里喝茶的人,仅仅因为他是副院长,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表彰吗?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这就是赤裸裸地欺诈!
小楼:这个……确实不太好,这些都是你个人的一些情绪和看法,有什么现实原因让你觉得不得不离开了?
孙先生:钱!钱不够花了。我是一个很正直又很现实的人,实话实说,我确实很缺钱。在甘肃这个地方,我的工资已经很高了,属于高收入人群,这两年由于家庭问题,突然觉得这点工资根本不够花了,你看看我,本科五年,再加上研究生和博士,付出了很多时间成本,我那些不从医的大学同学,干了其他行业,如今都已经年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了,我不愿得到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的收入,只能如此受穷,思来想去,凭借我的博士学历,要想挣更多的钱,只能另寻他路。
小楼(笑着):这确实是最现实的理由,那您觉得现如今医院里的”灰色收入”盛行吗?
孙先生:很多人对于医生的印象就是“拿回扣、收红包”。过去,这的确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但近几年来,不论是从医保集采,还是从中纪委、各级检察对医疗贪腐的检察力度来看,“灰色收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公立医院的医生,本质上类似于国家公职人员,是受到党政机关监管的,在这个方面有了污点,基本上也就告别了后面的入场资格。集采的条目不断扩展,医保目录再限制医生处方,对于一个医保病人,大多数的医疗体系下医院是赔钱的。所以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儿科、麻醉科这些不赚钱的科室,没人去了。但其实,传统的赚钱科室像骨科、胸外科、心内科的收入也在下降,直接结果是什么?是医生更少了。所以,剔除“灰色收入”,的确是保障了医保资金和病人利益,但与此同时,医疗行业本身也面临了众多问题,但在我看来,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小楼:针对目前发生很多的医患纠纷,以及伤医杀医事件您有什么看法呢?
孙先生:其实真实的伤医事件是非常少的,和我们医护人员离得也很远,之所以觉得很多,很恶劣,都是被你们媒体给过度夸大了,全中国那么多医院,那么多医生,发生几件极端案例也是很正常的,这并不带有普遍性。病人嘛,得了病,心情肯定不会好,我们不能因为没时间就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这令他们心里不高兴,他们能对你有好脸色吗?我们要学会将心比心,至少说话不要对他们太冲,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将自己的不良情绪转嫁到病人身上,这样就能极大地避免医患矛盾。
小楼:你这么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那您还爱着临床吗?
孙先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又会狠心抛弃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呢,临床就是我的孩子。对我来说,他不只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执念,当我还是一名医学生的时候,我就对我的职业生涯充满了期待,我将会穿上圣洁的白大褂奔走于各个病房,为治愈每一位病人而充满自豪,可这终归是美好的想象。从医八载,白大褂不再圣洁,初心不再,我的身体也累出了各种毛病,颈椎病和肠胃病时时折磨着我,四十来岁,头发已经全秃了,家里需要用钱,我却拿不出来,我这当的是什么医生啊!我厌恶医院,厌恶科室,更厌恶自己,我无法和自己和解,最后的出路只能是离开医院。
小楼:嗯……如果你的孩子想要接着学临床,您会让他学吗?
孙先生:喜欢就学,想学就学,人生的选择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你这时认为是对的,或许过个几年,你的想法就会改变,倘若人人都嫌苦,都不学临床,那还有谁去治病救人呢。至少,医生这条路是能够帮助你稳定致富的。这个职业就是这么回事,付出和收益也是那么回事,利弊都讲清楚,能接受,那就学,不能接受,就换个感兴趣的行业。
小楼:时间差不多了,感谢您接受小楼的专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祝福您在以后的日子里一路好运!
孙先生: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