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在荒郊野外打了一个多月,风餐露宿,即便没怎么像模像样地打过几次,南沙军上下也是一副穷途末路的落魄形容。可谓是要多惨就有多惨。
他们退到驻扎在招摇山山脚下的西招营时,就连西招营的主帅九广都不免吃了一惊。
他看着狼吞虎咽的邯羽道:“小兄弟,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自从入了南沙军,邯羽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从柜山到魔都城,一直省吃俭用地跟着上原过日子,后来到了西疆就更别提了。如今吃别人家的饭又不要掏钱,他自然就跟吃冤家似的,只顾埋头吃,懒得搭理。
他身旁的蒯丹忙里偷闲放下了筷子,含着满嘴的米粒渣渣含糊不清地道:“好久了,我们到了青翼山就没有人来给我们送补给辎重,北枭和妖族又一直没个消停……”他心酸地直叹气,“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还不及在柜山那会儿呢!”
九广到底也是个打仗的,深知打仗的艰辛。这些年天灾,日子也过得紧巴。因此即便穆烈早就传信与他叮嘱过其中的虚实,他还是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蒯丹回头张望了一圈,默默地把嘴里的米粒渣渣给吞了下去,心酸得就差抹眼泪了。
他对着西招营的主帅道:“你看看,我带到西疆的都是我们沙家军的老兵啊!”他叹了叹,愤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头,“不给我们送补给,就是想让我们去送死的。魔尊是嫌弃我们老了不中用啊!”他仰头悲鸣,“我们沙家军在南疆替魔尊守了一千年的疆域,何曾让出过南疆的寸土。到头来,竟落到这种下场!就连自己人,都想让我们早点死!”
九广对这番言论将信将疑,他转而看向邯羽,“那这小子是?”
“他是个新兵,入沙家军也才不过一年多。你别看他年纪小,在柜山那会儿可是立下了战功的。”蒯丹说着不免骄傲了起来,“翱极极你知道吧?”
西招营的主帅明显愣了愣,想了少顷才想起了翱极极乃何许人也,“知道……”
蒯丹指了指身旁埋头吃饭的那小子,“他和原帅联手干掉的!”
翱极极是翼族东枭的头鸟,在南疆兴风作浪了一千多年,扰得那处不得安宁。他那么一说,九广忽而就对这个结果了翱极极性命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了。
“年少有为啊!”
遂觉得这么个人才要弄死的话着实有些可惜,连同那个身在魔都城的南沙军主帅,他都觉得可惜了些。
邯羽这才从碗里把头抬起来,犀利的丹凤眼瞥了他一眼。
蒯丹指着他道:“多好的一个孩子,正是当打之年,又还在长身体。瞧瞧,给饿成啥样了!”
“也是难为你们……”
九广都不知道自己面对这帮怪可怜的对头时,应该说点什么!他由衷地觉得倘若易地而处,可能西招营吃不了那种苦头。毕竟这些年西疆还算安定,也没什么战事。招摇山又是魔族一处要塞,人多地广。这里兴许没有魔都城那般的繁华,但小日子还是过得挺滋润的。只是这几年魔族上下收成都不好,这才让他们学会了勒紧裤腰带度日。
一想到日益空落的粮仓,西招营的主帅不由地直叹气。他们自己都快吃不饱了,根本养不起这群饿死鬼似的南沙军。依照穆烈早先的叮嘱,他该将他们拒之门外的。九广知道魔尊不待见南沙军,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但打从心底里,他觉得这不对。倘若连自己人都不向着自己人,那以后要怎么应对异族的进犯?就好比此时已经堵在了招摇山下的妖族大军,难道要西招营也徘徊在饿死的边缘孤军奋战吗?
他惆怅地道:“既然都退到这里了,就先吃顿饱饭,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虽然上头有令在先,但俗话说得好,就算是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否则去了冥府做鬼也要抬不起头来。同为魔,九广觉得即便要弄死这群费粮的老骨头,仁慈些先赏顿饱饭总还是行的。毕竟都是当年跟着沙家老头打仗的,总也得有个体面些的收场。
是夜,招摇山风和日丽,落日余晖洒在了山谷脚下,泛出了一片耀眼的金色。那就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妖族和所剩无几的北枭阻隔在外。
天狗还在外逍遥,追着穷奇疯狗似的狂咬。
招摇山是魔族仅次于白水山的要地,不似以西那十余座山头那般可以容他们随意进出。北枭即便已是穷途末路,在招摇山面前,他们也只能拐个弯绕着飞。癸乙率领的大军虽然底气要比北枭足得多,但他们也不敢随意踏入招摇山半步。
招摇山就像是一条约束的界限,只有南沙军可以毫无顾忌地像逃荒一般一头扎进去。
即便有北枭头鸟鹤鸿鸣贴身护卫着,翼天翔还是受了伤。比翼鸟身姿娇小,对于天狗来说其实还不够它们塞牙缝的。可就是这么一只拆不出几两肉来的蛮鸟,却成为了那群疯狗追逐的对象。
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北枭散了开来,三五成群,盘旋于招摇山谷外。
翼天翔与鹤鸿鸣分开了,他躲在其中一堆蛊雕里头,隐入了山谷外靠北边的一片林子。
这片林子十分葱茂,树枝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枝叶遮顶,密实得连雨水都渗不进来。
时值盛夏将至,南荒已是热了起来。林子不怎么透风,林深处便就十分闷热。
翼天翔就算坐着没动也出了一身的热汗。咸涩的汗水淌到了他左腿的伤处,疼得他不禁摒眉闭目。翼族的二皇子知道妖族这是铁了心要冲着自己来,再加上数日前南枭出现在青翼山这件事,他大抵猜到了翼族和妖族之间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还不知道现在翼族究竟是谁在主事,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翼天飞,还是那个装疯卖傻了半辈子的翼天存。翼族与妖族向来不和,近年来翼天飞的西枭在妖族地界处也没少与妖族起纷争,照理来说两族协作应当是痴人说梦。可怪就怪在,他们不但合作了,南枭还从中全身而退。
他想不明白,而他腿上的伤势还在继续恶化。
事到如今,北枭已是名存实亡,他们这些族人口中的余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翼族已经没人关心他们是不是过得好,他们只想知道北枭到底死绝了没有。而妖族则想借着逮天狗的名义继续赖在招摇山外,掌控招摇山以西的大片山河。
北枭就像是只被拴住了腿的蚂蚱,被妖族牵在手里逗着天狗玩。
翼天翔也想过像自己的老爹那般在战场上震断筋脉一了百了,至少轰轰烈烈,至少铁骨铮铮。然而他没有那般决然的勇气,他还年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留下血脉。
回顾一生,翼族的二皇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自出生时就走了背运,没能把翼天存弄死。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从父亲手里接过北枭大权,却还是斗不过翼天飞。即便有翼王的扶持,他们还是败了。不是败在了向凰谷,而是败在了柜山,败在了魔族手里。而今,他落魄至此,毙命于妖族之手已是宿命难逃。
他绝望地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他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不及一个装疯卖傻的翼天存。就连死,都只能死在他乡,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身旁的几只穷奇此时皆都已经化了形,躲在一旁不敢靠近。绝望在林间弥漫着,压得他们喘不上气来。他们都意识到了,死亡便在不远处,正面目狰狞地等待着他们。
暮色低垂,漆黑无垠,只闻风声低泣,只叹叶落成泥。
招摇山的西招营地外,南沙军夜宿星辰之下。长草为裯,月辉为衾。风吹草动夜微凉,却惊扰不醒那些疲惫不堪的行军人。
蒯丹睡沉了,睡得鼾声震天,好似晴天霹雳。
邯羽只能躺在草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和老天爷干瞪眼。自从出了魔都城往西疆去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好似贴身揣了个普化天尊似的,一到晚上就轰隆隆地吵个没完。他实在是想念上原,想念有他在身旁的宁静夜晚。
一晃,他们已经分别了数月。邯羽没有假公济私让蛊雕在传消息回魔都城的时候顺便捎上几句熨帖话给上原,上原也没有托蛊雕带回什么好听话来。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各过个的、各忙各的,好似活成了两个没什么交集的陌路人。但即便没有只字片语,邯羽还是记挂着他。每当夜深人不静不得安眠的时候,尤为挂念他。他猜上原应当也是如此,也许更甚。这让他心头泛着腻人的甜意,在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时,也无限憧憬着久别重逢的那一刻。
少年郎望月心叹,觉得今晚自己大约是吃得太撑了才会胡思乱想。待到与上原重逢时,他又能做什么呢!大庭广众下,他即不能扑上去抱住他,也不能搂住他啃上几口。也许,唯有一句“好久不见”聊以慰藉。至于后面那些事……
思及至此,邯羽的脖颈突然涨得通红,颈侧青筋凸起直跳。他把自己翻了个面,将脸埋了起来,企图克制那股妄念。然而那张脸以及那些与这张脸交融在一起的美妙回忆却不断冲击着他的理智。邯羽实在是太想念上原了,想他的一切,甚至是他在榻上凶狠贪婪的那一面。
忍耐是一种煎熬,于他而言太过残忍。邯羽没法再躺下去了,遂就自暴自弃地起身,兀自骂了一句娘,抬腿就往旁侧的林子里去。
林间溢出了难耐的呜咽,好似一头受伤的猛兽正在哭泣。
相思磨人,离愁断人肠。碎了玉盘,伤了沉暮。
这一夜,上原睡得不稳。梦境断断续续,他在梦中沉浮,终还是在更深之时惊坐而起。
他梦见了朝露,梦见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还抱着他亲密地蹭个没完。
营帐昏暗,烛火早就熄了。黑暗中,他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十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想要让自己从梦里的心猿意马中冷静下来。
朝露不曾在他面前落泪,即便在那个天都要塌下来的夜晚,她也不过是拽着他瑟瑟发抖。飒三娘向来都是个比爷们还刚的女子,如今成了个爷们,便更是有泪不轻弹。上原觉得兴许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在这么个无人的夜晚作了此等荒唐的梦。
然而即便理清了思绪,他依旧没办法从梦境里挣脱开。他想不顾一切地跳上祈安往西行,去找他,与他唇齿相依,与他翻云覆雨。
他就这样坐着,初夏的夜风吹着帐帘,帐帘起落的间歇,皎冷月光泼了些许进来,如同拍上岸堤的水浪,滋润了干涸的泥土。
上原瞥了一眼,额角上的汗珠淌了下来,五指遂深深地嵌入了被褥中。他仿佛已经随着风声听见了邯羽的声音,那急促而又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那一声声让人神魂颠倒的轻唤。
他的心思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那本看似体面的册子上。上面描绘的那些事情,他都想同邯羽干,一样一样地干过来,此刻尤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