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他相约去旅行,一开始只是三人没有任何牵绊的情况下。不过她是他的前女友,而我是他前女友的女友。
我们三人形同一个小小的散客团,各自有着不能去的边界,然而亦有着熟人的便捷。他可以揉她的头发,我可以咬她的耳朵,她是我们三人之间的耦合剂。然而我和他在机场等她去上厕所时,我和他默默站在两端,我望着窗外的停机坪,他则在不停地打着电话。当他挂了电话看向我这边,刚好与我视线相接时,他会很礼貌地点点头耸耸眉抿抿嘴微微笑,然后大拇指竖起指向他要去的某个地方,小拇指没有弯向掌心,屈在其他手指之上。我就忙不迭地点头示意我会在这等着。
Sting是一位很有礼貌的大男生,头发浓密,每天用发泥统统往背后梳去,还能顶出一个5公分的高度。穿着套头灰色圆领T恤和牛仔裤,脚上蹬了一双soludos的渔夫鞋,手上离不开的是手机,手机壳是大笑只剩一口白牙比V的海贼王路飞。
Rebecca是我之前工作的同事,我辞职出来后,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除了逛街吃饭,我们偶尔会谈到青春、梦想,以及黑暗的青春、搁浅的梦想。她的生日比我早,所以每年她过生日时总是叫上我,有一堆的人陪她。到我的生日时我也一定回请她,也只有她。她总是严肃地看着我说,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些正能量的故事啊,你能不能不总觉得周围人都是坏人啊。这个时候我觉得她真单纯啊,然而当我无意说了一句大小姐你能不能快点啊我的时间很宝贵好吗,她会生闷气地给我微信红包,说是补偿你的时间,然后几天没有消息。
一般我会哄哄她,可是再肉麻我也做不到时,我就会安静。我知道她会回来,她会撒娇地说,真的不理我啦?而我则会像一切都没发生那样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但是如果她没有回来,我觉得我也无所谓的。一直以来,我觉得我是陪她的那个,至于需不需要她的陪伴,总之我并不会主动提出来。
这场旅行是Rebbeca提出来的,因为她有10天年假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看到Sting更新了instagram的相册就问他下一站要去哪,Sting说要去澳大利亚墨尔本,Rebecca就说她也要去。对于这么遥远的地方她一点功课也没做,但她觉得有Sting就够了。但是Rebbeca又觉得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有点尴尬,于是她又叫上了我。我本来想推辞,但想想好多年没有出去玩了,而且假期攒得越来越多总得消耗掉不然老板总觉得我很危险,也就答应了。但还是觉得花钱费劲,旅游这回事,不然就一个人,不然就两个人,三个人以上的旅行应该叫修行。不过参加后我也没废话,因为Sting果然是一个玩家。
他似乎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带我们去很多神奇的地方,不过神奇也许是因为他的方式。他在当地不知怎么就租到一艘游艇,载着我们在周边海港兜风,晚上带着我们躺在船顶上看星星,说明早会有一甲板的鱼等着我们。结果第二天只有很少,我追问他,他也并不在乎。可是我很信任他,就像小时候全班野炊我只信那个会生火的男孩。他带我们上岸,租车去各地兜风,到一个喜欢的地方便上airbnb订一间公寓住下来。这里小镇的房子都很美,砖石砌的街道一尘不染,建筑物各有风格然而又浑然一体,雪后明亮清澈的天空,临街房子的二楼小小阳台上枯萎的花盆。老奶奶系着头巾穿着花裙子挽着碎花布遮着的篮子缓慢地路过,高挑白皙的外国夫妻戴着墨镜推着婴儿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和Rebecca不停地抓拍,不想离开。我给Rebbeca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她要给我拍的时候我就躲开。太不习惯在相机前搔首弄姿,而且他们总说我拍照严肃,要我笑,可我笑了吧,那照片就像被迫拍出来的,我立即删掉。
这一晚,Sting在airbnb上找了本地一间临街的小房子。一里一外一室一厅的格局,房东在楼上住,楼下的客厅由我们住,客厅里有地毯,有沙发,厨房和卫生间也供我们使用,但不能碰冰箱,而且用完必须打扫。南半球八月的夜里还是很冷的,我们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买了点酒和零食就回去了。八点不到,小镇的街上就没有人在走动了,透过房子的窗户往外看去,因为太安静,路灯的灯光似乎会发出声音,灯光一直在往下坠落到砖石的路面上,唰——唰——唰——,流过我们窗口,流向下一个街口。因为太安静,我们在室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大家低沉着嗓音交谈,可能因为白天太累,都不太想说话。Rebbeca说她要先洗澡,而我正好出门去抽烟,Sting则在细细整理相机拍的照片,把它们都分类,拷贝。站在门前的路灯下,我点着了烟,八月啊,但这里还是下雪的季节。我站在我们的小房子的窗前,刚好可以看到sting在认真地看照片,他每一张都很细致地放大查看,然后编辑,或命名或删除。
抽完烟,我进屋去,他已经整理完了,正在收拾。我跟Sting要来相机,坐在地板上平静地看着她的照片,美好又精致,一张张与他的合影,一张又一张。我几乎不忍翻看自己的照片,但还是偷偷地翻出了一张:我正举着相机,眼睛贴近取景框,很专注地看向某处。这张是Sting拍的吗?他正慵懒地躺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脚还在地毯上,看得出他很累,头发全都乱了,几缕散发遮住他的额头,而且下颚布满新长出的青色胡茬。我转身把相机放在他身边,转回来的时候,就那么顺势背靠着他的腿。他没有挪开,而我轻轻低头,靠在他的膝盖上。他也没有挪开。
真希望这一切就永远在这分钟时,听到Rebbeca洗完澡开门却又突然有奔跑的欲望,我逃也似的就这样出门去,也不希望任何人来追我。
就这样跑着跑着,跑到住处附近的一个学校,学校门是锁的,然而还不想回去。从这儿还能看见我们住处,我猜他和她正在一起吃饭、喝酒,相谈甚欢吧。我忽然又很想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很想回去,然而我又踌躇了。我想起昨晚在船上我和他无聊到细谈量词g和克的使用区别,说使用英文不知为何会更亲切而他颔首赞同就莫名其妙崩溃大哭起来。
我想要立即回到他身边,想要问他的心意。我觉得我探知得很明确,那张照片,他把我拍得很好看。拍照这回事,被拍者若能在镜头前自然展现最美一面,那么拍摄者一定是被拍者极信任的人;如果是偷拍能让被拍者觉得拍得很好看,则说明拍摄者一定懂得被拍摄者最美的地方在哪里。那种默契,根植心底,不用说,但若说不出口,又怎么让人确定是否存在这样的默契?
Sting与Rebbeca的故事我并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分手为何分手。这些天我渐渐有了嫉妒,总是一个人把他俩甩得远远的去看街景和路人。我似乎应该开朗些,但那种得不到的宿命之感总是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挣扎着努力呼吸,有时它松开了手,而此刻我得以呼吸,但若呼一口气就觉得心有点疼,胸骨就要碎掉的那种疼。
蹲着把自己埋在膝盖里的我听到了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我看到Sting远远地正走过来。他俩手插袋,微驼着背,头发散开,可是依然很帅的样子。我就这么看着他走过来,然后低头不想说话,两手握着我的鞋尖。他站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soludos渔夫鞋,好多灰尘,上面还有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滴上的红酒渍。我想伸手去抠。
他说,这天儿挺冷的。我穿少了。他说,你看啊,这天上星星可真多啊。你认识南十字吗?我真没料到真看见了,这星座在南半球随处看得到,但在国内几乎看不到的。他说,这个星座是全天八十八个星座里最小的一个,但是它们都很亮。你看十字架的顶端,那颗星星距离地球88光年。你再看十字架底端那颗星,它距离地球321光年。然后左边右边这两颗,一颗距离地球353光年,另一颗距离地球364光年。
我都给逗笑了,说你怎么这么无聊啊。你没事记这个干嘛?
他把手机伸到我鼻子下,说,没有啊,我照念的嘛。
他把手机拿回去,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他的脸被屏幕照亮的轮廓。
他说,你看这些星星其实是300多年前的样子,而那颗至少也是88年前的样子。但它们刚开始发出光的时候,它们的光一直走一直走,离我们88多光年的,先让我们看到了,可是那300多光年的三颗还没来啊。这颗星星就想我好孤单啊,而且在这南半球,地球上也没几个人看得到我,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然后它等了200多年,剩下那三颗星星就来了。然后它们大家恍然大悟,哦,原来我们是来成立一个组合,叫南天十字啊。
我真的笑了,躲在胳膊肘里笑的。接着我就站起来,可能蹲得太久,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扶着铁门皱着眉清醒,Sting把我的手从铁门上拿下来握住。“走,我带你走。我知道你等很久啦。”
“Rebbeca呢?”
“她叫我出来找你的啊。”
“你别握着我的手啦,Rebbeca看到会怎么想啊!”
“哇,我又没有嫁给她。Becca说你很爱跟自己较劲,你果然是。”
“可你是她的前男友啊。”
他停下来,仰着头指着天空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它们很神奇,对不对?但是这些星星,它们可能已经不在了。然而我们不会知道,至少在这几百年内地球人并不知道。所以啊,它们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的现在是什么样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们曾经的光芒现在被我们所看到,仅此而已。”
我说我不懂。
他说,这一刻地球上的我们和这一刻的南十字星座,在时间的范畴里,似乎是没有交集的,可是,某种意义上我们还是交集了。你知道了什么叫做南十字星座,你看到了它的光芒,然后就够了。傻瓜。
我猜你们都想知道Rebbeca看到我们回来是什么反应,我知道她单纯,却没料到她如此善良。她闪着大眼睛说,我好开心我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了。
这世上可能真的有很多善良的傻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