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裘徳来到蒙锥克山顶时,已经是正午了。虽然是冬天,但是位于地中海内陆,靠近赤道的巴塞罗那,丝毫不会吝啬它的阳光。
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的海岸线划出海豚般完美的曲线,大海一望无际、波光粼粼,邻近海湾的不锈钢后现代建筑也争先恐后地放射出刺眼的光芒。裘徳感觉有些眩晕,同时口渴和疲惫也折磨着他,他感觉自己像极了身后这些瘦骨嶙峋张牙舞爪的怪树。
人一旦感觉不被需要,自我放逐,就会漫无目的,方向感极差。裘徳踉踉跄跄地从观海平台走出,七拐八拐,居然来到一个人迹罕至、极其苍凉孤僻的荒漠。来时的路已经被风沙掩去。放眼望去,红色的岩石沙粒和硕大的仙人掌主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世界,有些孤独,又有些壮丽。裘徳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这片荒漠像极了他。它不需要被人懂,他也不敢说能懂它,但是今天,他们是彼此的知己。
裘徳已经疲惫不堪了。找到一株三米高的仙人掌,坐在它的阴影里。炙热的地表抚慰着他酸痛的脚踝,冬日的凉风拂过他滴汗的脸颊。这种奇怪的组合大概只有这里才有吧。这么多天的第一次,他感受到一种被人照顾被人关心的感觉。
不留信息,不做说明,抛下妻子儿女,推掉所有工作,只身一人来到西班牙。裘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是一种流浪的冲动?还是远方的召唤?或许都有吧,或许是因为他受够了现在的生活。是的,受够了!裘徳猛的握紧拳头,砸在坚实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恭维谄媚,千篇一律地枯燥重复,就为了每日的果腹,体面的外表。此外还有无用虚伪的社交派对,尼克和派森每次都会对着他的同一件刺绣西装评头论足,似乎除此以外,他们别无话题可聊;还有装腔作势的古典音乐交流会,这些家伙每次都提前背好他们东拼西凑的评论,那神气活现的姿态,像是这些东西真的是他们写的一样;还有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和抱怨,无外乎不是鲍勃太太今天新买了狐皮大衣,罗斯小姐新收到了男友赠送的水晶项链……虚伪!全是虚伪!
裘徳揉了揉脑袋,这些烦心事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还好现在他逃出来了,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这时候应该大笑三声。想到这里,裘徳便不由自主地长啸了起来,荒漠的巨石把他的声音来回碰撞,竟然制造出了回声的效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裘徳来了精神。这时候要是有酒该多好,他想,或许仙人掌汁液可以饮用。于是,他掏出小刀,在身后的仙人掌上刺了一刀。不可思议!仙人掌受伤的地方涌出红色的液体,看起来真的很像甘露美酒!裘徳不由自主地把嘴巴接了上去,味道也很像红酒,居然还有其它热带水果的味道。棒极了!他一下子喝了个饱。
这时,残阳如血,紫红色的晚霞绚烂至极,赤色荒漠像着了火一样。裘徳已经深深地陶醉了,他突然泪流满面,啊,这是幸福的泪水啊。他已经有些痴狂了,他用双脚疯狂地打着节拍,疯狂地摇头晃脑。
突然间,身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是谁?他一惊,抬头,前方三角锥形的岩石下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半米高的红衣女郎的倩影,她若隐若现,不像是真实的人类。她,表情冷漠,略带忧伤,时而拖着裙摆疯狂转身,时而用脚踢踏出鼓点,时而静,时而动,随心所欲,而又优雅绚丽。更让裘徳感到惊讶的是,女郎跳舞的节奏,和他双脚的节奏一模一样,不管裘徳如何改变脚步,女郎总是能跳出绝美的舞蹈来。啊,真是神奇啊,这难道是天上的女神吗?裘徳想看个究竟,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然而他的脚步一停,舞女也消失不见了,不管怎样都不再出现,这让他懊恼不已。唉,只好等明天这个时候了。
次日,裘徳细细地咀嚼着女郎的舞姿,不知不觉便日落西天了。他又灌了几大口美酒,接着便开始站着大踏步起来。不一会儿,舞女又出现了,还是昨天的那个,还是同样的红色长裙。裘徳欣喜不已,他保持着舞步,慢慢接近舞女。两米,一米,半米,近了,更近了。裘徳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突然间,阳光断了,舞女没了。就差一点点了,还是没能赶上日落的速度。裘徳悻悻地呆在原地,这种希望落空的感觉让他难受。不行,我要让舞女看见我!裘徳下定决心。接下来的一整夜一整日,他都在细细琢磨着女郎的舞步,他废寝忘食地学习着,练习着,甚至把心爱的女郎的种种舞姿画在赤岩上。
到了第三日暮色时分,准备好了一切,裘徳快速地切换舞步,终于站在了舞女的面前。他心爱的姑娘终于抬起了头,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了。他以为她望向他的是炽烈、爱慕的目光,或者至少是惊喜,毕竟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没想到,梦中女郎的表情仍然是冷酷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裘徳的存在似的。裘徳慌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也注意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现在和女郎同样的身高。他不知道是女郎变高了,还是他变矮了。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和心爱的姑娘站在一起跳舞,他们的舞步协调一致,他们心有灵犀,他们自由,他们快乐。这就够了。
就这样,裘徳也不知道自己跳了多久。这一次,似乎太阳也舍不得下山了,他不感觉到累,他也不想停下,他只想和心爱的舞女一直一直跳下去。
《巴塞罗那报》讯,1935年12月11日,救援队在蒙锥克荒漠边缘发现一名旅行者的遗体。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该旅行者身上干粮和水都十分充足,而且离最近的出口不到一百米。该旅行者面露微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死因不详。
完
2016年1月1日于西班牙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