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
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白纸……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合欢树:
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到一点儿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悲伤也成享受。
我的梦想:
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
田径运动的魅力不在于记录,人反正是干不过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优美却能从那奔跑与跳跃中得以充分展现,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你看刘易斯或者摩西跑起来,你会觉得他们是从人的原始中跑来,跑向无休止的人的未来,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是因为现实的这个史铁生太令人沮丧,才想出这法子来给他宽慰与向往。
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了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
我二十一岁那年:
一位无名哲人说过: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如今想来,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会忽略着科学,向虚冥之中寄托一份虔诚的祈盼。正如迄今人类最美好的想往也都没有实际的验证,但那想往并不因此消灭。
我像个冤判的屈鬼那样疯狂地作乱,挣扎着站起来,心想干嘛不能跑一回给那个没良心的上帝瞧瞧。
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
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而且严酷的世界,那时只怕它太娇嫩。
命运中有一种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没有改正的机会,命运中有一种并非是错误的错误(比如淘气)但这却是不被原谅的。
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墙下短记: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它们一向都在那儿安睡,偶尔醒一下,睁眼看着,见你忙着就又睡去,很多年里它们轻得仿佛不在。
归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无以名状。
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
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而是听它更多地问你,那谈话菜称得上谈话。
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我与地毯: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
假如世界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如何成为美德呢?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
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的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爱情问题:
你还没有看见你的爱人之时你早已看见了异性的美妙,你被异性惊扰和吸引之后你才开始去寻找爱人。
性吸引从来不是一对一的,从来是多向的,否则物种便要在与竞争中衰亡。
恋人或者夫妻们,应该承认性吸引的多向性,应该互相允许赞赏其他异性之魅力。
你不再孤单了但你依然可能感到孤独。孤独更不是空虚和百无聊赖。孤独的心必是充盈的心,充盈得要流溢出来要冲涌出去,便渴望有人呼应他、收留他、理解他。
孤独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生理问题,孤独是心灵问题,是心灵间的隔膜与歧视甚或心灵间的战争与戕害所致。
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袒露与理解,那便是心灵解放的号音,是和平的盛典,是爱的狂欢。那才是孤独的摆脱,是心灵享有自由的时刻。
让我们记起人类社会是怎样开始的吧。那是从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于是知道了善恶之日开始的,是从他们各自用树叶遮挡起生殖器官以示他们懂得了羞耻之时开始的。
善恶观(对错 好坏 伟大平庸渺小…),意味着价值和价值差别的出现。羞耻感(荣辱 扬贬 歌颂与指责与唾骂…)也宣告了心灵间战争的酿成,这便是人类社会的独有标记,这便是原罪吧,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中去,每个人便否不得不遮挡起肉体和灵魂的羞处,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走进了孤独。但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就都生出了一个渴望:走出孤独,回归乐园。
那乐园就是,爱情。
孤独是从遮掩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放弃遮掩开始。
孤独是从防御开始的,自由就要从拆除防御开始。
孤独是从羞耻开始的,自由就要从废除羞耻开始。孤独是从衣服开始,从规矩开始,从小心谨慎开始,从距离和秘密开始,那么自由就要从脱去衣服开始,从破坏规矩开始,从放浪不羁开始,从消灭距离和泄露秘密开始。
爱的仪式,并不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爱的仪式是百年孤独。中的一炬自由之火。
性是爱的仪式,爱情有多么珍重,性行为就要多么珍重。
我们无法谈论“无”,我们以“有”来谈论“无”。
我们无法谈论“死”,我们以“生”来谈论“死”。
病隙碎笔:
精神,或灵魂。但谁平时说话也不这么麻烦,一个“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兴,是指精神的我;我发烧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杀,是指精神的我要杀死肉身的我。“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视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人生来就是跟这局限周旋和较量的。
放弃灵魂的诸多牵挂吧,唯无所用心可得逍遥自在,或平息那精神的喧嚣吧,唯健康长寿是你的福。
你要是悲哀于这世界上终有一天会没有了你,你要是恐惧于那无限的寂灭,你不妨想一想,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你所忧虑的那个没有了的你,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那是恒古不灭的消息使生命成为可能,是人间必然的爱愿使爹娘相遇,使你诞生。
所以要尊重艺术家的放浪不羁。那是自由在冲破束缚,是丰富的心魂在挣脱固定的肉身,是强调梦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过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断克服和超越的牢笼。
人们所以需要戏剧,是需要一处自由的时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畅表达,是要以艺术的真去反抗现实的假,以这剧场中的可能去解救现实中的不可能,以这舞台或银幕上的实现去探问那布满四周的不现实。这就是艺术不该模仿生活,而生活应该模仿艺术的理由吧。
爱,一是指性爱,一是指仁爱。前者会消逝,会死亡,甚至会衍生成恨,后者则是永恒,是善。
单纯的性爱难免是限于肉身的;总是两个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难免有互相看腻的一天。但,若是两个不甘于肉身的灵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于是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爱情吧。
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歌相遇。
一切物都将枯朽,一切动都不停息,一切动都是流变,一切物再被创生。所以,虚无的悲叹,寻根问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
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义,就像以音符的停滞而求音乐的悠扬。
不必统一的真实,仍叫做真诚。
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加难离难弃,更加缠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做:写作。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备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备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平均不是平等。平等是说人的权利,大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平均单讲收获,各位请在终点上排齐。平等,应该为能力低弱或起步艰难的人提供优越条件,但不包邮,所有的人一齐撞线。平均却可能鼓励了贪懒之徒,反正最后大家都一样。
尴尬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因为,反躬自问是一切爱愿和思想的初萌。要是你忽然发现你处在了尴尬的地位,这不值得惊慌,也最好不要逃避,莫如由着它日日夜夜惊扰你的良知,质问你的信仰,激活你的思想;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
唯队热爱自由、看重尊严的人,惩罚才能有效,就像唯心存爱愿者才可能真有忏悔;否则,或者惩罚无效,或者就是复制着仇恨。
人不是苟活苟死的物类,不是以过程的漫长为自豪,而是以过程的精彩、尊贵和独具爱愿为骄傲的。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完成一连串的生物过程,而是为了追寻一系列的精神实现;不是为了当一部好机器,而是为了创造幸福也享有幸福,倘有人说他不渴望幸福,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给她一点教训,为了他竟敢说谎竟敢亵渎全人类的方向。
只有人会自杀,因为只有人才不满足于单纯的生物性和机器性,只有人才把怎么活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因而只有人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和壮丽的生活,于是人幸运地没有沦落到去街头随了锣声钻火圈。
一个懂得爱并且可以爱的人,自会不屈不挠地活着而且满怀激情地创造更美的生活;
一个懂得爱却不能去爱的人,多半是活不下去的;
而一个既不懂得爱也得不到爱的人,即便可以活下去,但是活得像个什么却不一定。
医学是不断发展的,什么人也不能断定,今天不能治愈的疾病在今后也不能治愈。保证他存活,是等待救治他的机会到来的最重要前提。而且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医学的发展而造福于后人。
一切外在的艰难和阻碍都不算可怕,只要我们的心理是健康的。
谁能够保持不屈的勇气,谁就能更多地感受到幸福。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
我多年患病的座右铭是: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比较轻松就能比较自由,自由了就容易看清自己,看清自己的愿望和问题。
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时米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
人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过程,只有注满在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满好心情。你要是逃避困境,困境可并不会躲开你,你要是封闭自己,你要总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要是不在爱和友谊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
爱、友谊、快乐,都是一种智慧。上帝给你一命,何苦你老让他受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