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如此悲伤过。像现在这样，我睡在黑暗里，是的，黑暗温柔，可爱，神秘，贴心。我的心是麻木的，我是一块悲伤的木头。这难以忍受，并非因为我拥有巨大的悲伤，而是因为，除了这悲伤以外我一无所有。我尝试着感觉另一种感情，没有，此时它们都暂时离开了我。把我轻轻地放在深夜中，然后离开了我。此时只有我和我的悲伤做伴。

这倒是新鲜的体验。对啊，我没有过如此纯粹的情感体验，被一种且仅有一种感情紧密地包围。即使是极乐时刻，都还有一丝丝的抽离感隐约存在。此刻没有，因此安静，时间似乎都停了下来。

似乎停了，似乎停止了，它走得很慢。

这种情绪并不伴随着失眠。因此，我不久便睡去了。

几个小时后，我迎接了新的、普通的一天。这一天和其他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同。我尝试写作，而有些东西在困扰着我。我气急了，扔下键盘，又扔下笔，再扔下纸。我才发现，悲伤的感觉已经离我而去，现在我拥有愤怒和不舍。这是多么五味杂陈的宝藏啊，人的情绪。

晚间我给自己做了简餐。过程中，我是十分快乐的。简餐是鸡蛋炒饭，不好吃，鸡蛋咸咸，饭粒干燥。我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喝了一小杯汽水充饥。

我进食的时候，傍晚快要入夜了，九点钟，或是十点钟。我一般的工作在这个时候才完成。我说完成，并不是它真正会完成的意思。而是说，我足够劳碌了一天，可以不受责备的暂时停止了。此刻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权：接下来直到深夜的时间，做些什么好呢？我很高兴，终于到了可以选择的时刻。我的身体已经疲倦了。耳朵里有风吹过的杂音，伴随细小的嗡鸣。

我吃的很少，又睡眠不足，因此整个人日常都处于晕眩的半清醒的状态，如酒醉一般。我不爱酒，但很爱醉。因此这状态非常讨我喜欢。

我时常拷问自己，如此毫无成果地写作，还要到何时呢？是否放弃会轻松一些呢？话未出口我就嘲笑自己了。我的宝库刚刚打开一点点，只有这一点点的门缝，我瞥见里面有一团火焰。我的内心是一团火焰啊。我一直觉得，这不是比喻，仅仅是解剖学。现在我处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中，这里是没有我与物的区别的，只有一些门，这扇门尤其吸引我。别的门也吸引我，但我选择这扇，很愚蠢的样子，这扇门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这里本来也没有人许诺我什么。但我既然选了，就执拗地想坚持这个选择。

如果把一生拉长，然后赐我一个叫做“放宽心”的超能力，让我看一看这时间与生命拧成的轴线，我定会发现，选择这扇门，或是选择那扇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且，这选择，在它带来快乐之前，无一例外地仅是痛苦。从痛苦中生出这些纯粹的感情来，真是叹为观止。我还没有说，我为什么喜欢这扇门。可能是本能，可能是环境。我还不太清楚。我想了想，决定不花时间考虑这些。

我想要激情地生活。

有一天，我向自己承诺，不再去信守某个目标的承诺，而是更好地感受生活。

我想去散步，我想去走很长很长的路。绕着家，在我的故乡里，独自一人。野外没有语言，我一个人。只有去路，没有归途，于是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回家后我跌进黑夜里，满尝死亡的滋味，是深沉的睡眠。第二天，又是平凡而普通的一天。

我又想写些什么，我的野心驱使着我。我依然写不出来，有些沮丧，就把一些断片的语句码出来。最初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人多快活呀！之后事情变得复杂了，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贪心。我观察自己，傻笑的时间变得少了，好可惜。

我蜷缩在自己的茧里小憩。

外面有人在吵，不要说话！我在脑中喊了一句。还是在吵。于是我想象世界的另一头，有无数无数的人，比这分贝都要大很多地也在吵闹，于是这一点噪音显得微不足道了。

有人教我了丢失的艺术。她说，这并不是一门难懂的艺术，即使我丢失这个，即使我丢失那个，并没有关系。不存在的事情，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存在的东西，又何以谈丢失呢？我听了宽慰了，更希望把握住现在了。

我饿了。

那年少而激烈的爱情，有多少是因为无知呢？有多少是因为渴望呢？有多少是因为依恋与幻想呢。又有多少，真的是因为爱呢。

我现在觉得，爱是大于两个人，或者说大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神秘存在。并非是我与谁建立了联系，而是我们同时，以某种方式，这些方式不尽相同又玄妙地相互共振——与宇宙在建立联系。多么美妙，这才是爱呢。因此它宽容，有悲伤，富有激情，无时无刻不再变化。我希望我的激情永远变化，一刻不停止！

流淌，这是大美自然的状态。时间是用在持续的，不管它是否向前，或是向后，一切都在改变着，分岔着，有些目的性，有些片段，有些谜团。我躺在水洼里，我此刻躺在黑暗中。黑暗无比恐怖。但流动着的黑暗却是可爱的。它变成光明，或者，变成其他种的黑暗，多么自由。

我想，我并不需要创造什么，创造力的快乐，不是辛苦劳作，而是全神贯注，全身投入。别看我此刻匍匐在案！我有狮子一般的精神。狮子狩猎时，想必是没有邪念的，那一刻存在着的不是弱者与强者，而是不断变化之间建立的联系。我们的命运，无非是一连串变化的重合，翻出各色相异的花朵来，人是个接收器，不断受着冲击，选择喜欢或是不喜欢这些变化。何必呢，偏要选择。

教我激情的人教给我，不因为憎恨丑陋而热爱美。不拒绝感知，也不歌颂激情。无时无刻不活在惊喜之中。这背后如有一座大山，开垦时遍地黄金，一锄下去如是泥土，反而让人惊奇了。如果我是被快乐宠溺的孩子，若有挫折反而新鲜了。这是不好的比喻，因为情感是不纯粹却脆弱的。哪里有被快乐宠溺的孩子呢？必定是有的，那时，便要成一块快乐的木头了，除了快乐，便是麻木。说起来让人垂涎又恐惧。

语言强大，却又如此桎梏！分割世界的工具，如我有了两三把，是否能拼出另一份天地？

我想去散步，我想走很长很长的路。沿途有了多个目的地，哪一个都没有到达。我有口舌之欲，眼鼻之欲，纵情之欲。先去一个地方，再去另一个地方，最后到达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无比欢畅。

我把红糖放进红茶，铁放进铁锅，木头放进木桶。我得意地笑着，很天真地。

无妨把今日也看做随机事件。我之前这样形容今天，今天是普通的一天，和其他哪天并没有区别的一天。对的，自然如此。我的生命到了这一步了，便有这些东西从它上面流过，我考验自己接受它们，不躲避地感知它们。我的心脏难受，我便说，好样的！坚强！它便坚强。我的手指瘙痒，我便说，爽快！疯狂地舞蹈吧！它便取悦了最美的姑娘。我的思维倦怠了，我便说，休息，体会死亡的快乐，于是我扎进黑夜中，像永远不再出来那般扎进去。唯独有一件，我留恋着我的枕头。在这个时候，没有了它我可怎么办呢。没有了它的夜晚，仿佛不是我的夜晚了。

我才想到，我的身体之于世界，正如我的枕头之于黑夜。

此刻不必失望，你只管去流浪。也不必带着枕头，自然有月光把你叫醒。那时你睁开双眼，看着它，直视它，想一想，这是个普通的夜晚，和一切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一篇小说没有开头结尾，它将会是什么样子。人生的开头与结尾，总是说不清的。在流淌的小溪中打水上来，喝地浑身沁凉。打个哆嗦，呼出一口气，却不问这水的来源与去处。大约是如此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