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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坨水库修了三年,吴二喜负了五次伤。
最轻的那回,他推着小车,从十几米高的大坝上滚落下来,摔得五窍流血,不省人事,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
最重的那次是排哑炮。他像个干葫芦飘晃着吊在峭壁的半腰。哑炮眼是用黄泥袋封住的,估摸着引信“卡壳”了。按规矩,必须一点一点往外掏,接近雷管时,就不能用钢钎,得用长竹签。这活儿急不得,排除一个哑炮往往耗上几个钟头。可吴二喜是个急性子,眼见整个工程都停了工,上千号人眼巴巴等着他排除险情,心里一急,抄起钢钎就捅。没几下,只听“轰”一声天崩地裂,山谷里腾起弥天大雾。等把吴二喜吊上来,人已成了个看不见眉眼的血葫芦,一只手连同半截胳膊也没了。
吴二喜在医院里像坐月子的产妇般躺了仨月,再也躺不住了。心里火烧火燎,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唤。死活闹着要回工地。院长、医生拗不过他,只得放他出院。回到工地,吴二喜一只手套上车襻,照样让人把土堆得满满当当,一点也不能少。赶上雨天,道路泥泞不堪,坑洼遍地,鞋子陷在泥里拔不出,手推车寸步难行。吴二喜索性甩掉鞋袜,光着脚板,咬紧牙关,头上冒着腾腾热气,脖子上的青筋像几条粗壮的蚯蚓在皮下游窜。
遇上雪天,雪粒子霰弹般打得人睁不开眼,狂风呜呜地号,像群狼在嗥。天寒地坼,手脚冻得麻木没了知觉,腿像木头桩子,只知机械地挪动。
饶是如此,每月劳动竞赛的光荣榜上,吴二喜的名字总在头一位。
穿着绽开棉絮的破袄,住着四面透风的席棚,就着雪啃比石头还硬的窝窝头。三年的苦熬,落下了一身病,胃常常无缘无故地疼起来,厉害时陀螺似的满地打滚。有时想起一年见不了几回的瞎眼老娘,吴二喜硬是没掉一滴泪。可到了水库竣工那天,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响,大喇叭里歌声高昂,开闸放水的波涛滚滚轰鸣……这一刻,吴二喜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呱嗒呱嗒往下掉。
吴二喜身披红缎带,胸佩大红花。领导上台跟他合影,紧紧攥住他那仅有的一只手,使劲摇晃,夸他是铁打的汉子,是县里头等劳动模范。吴二喜哭得稀里哗啦。领导发给他一个镶着玻璃框的奖状,还有一件他万万没想到的礼品——一台北极星座钟。
吴二喜小心翼翼捧着那台锃亮的座钟,在一群人敲锣打鼓的簇拥下,回到了荒草长得一人多高的家。瞎眼老娘摸索着,像盲人摸象般把座钟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喜得合不拢嘴,连声道:“我儿出息了!就是皇上老爷,过去怕也没见过这稀罕物件,倒让我儿搬回来了!”
祖祖辈辈的老规矩,大事得告慰祖宗。吴二喜便邀集了七姑八姨各路亲戚,捧着座钟去上坟。把座钟当祭品般恭恭敬敬摆在坟前,一同磕了三个响头,烧了纸马纸牛。
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抱孩子的小媳妇、扎辫子的大姑娘、拄棍子的没牙老翁老妪,一拨接一拨地来。他们咧着嘴,迷瞪着眼,围着座钟反反复复地看,像瞧一个怪物,惑着:那三根长短不一的针,咋自个儿会动?冷不丁还“铛铛”地发出响亮的自鸣声,常把老人孩子吓得捂住耳朵,惊叫着撒丫子跑开。
又过了两天,十里八乡闻名的张媒婆来了。张媒婆六十多岁,精瘦精瘦,瘪着嘴说话有点透风撒气,头上还歪插着一朵蔫头耷脑的花。她身后跟着个黑脸短发妇人,约莫一米四五高,方头扁脸,大腿跟腰一般粗,一张大饼脸平得像刀切的西瓜,短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仿佛被胡乱捏合在一起,不细瞅还真辨不清眉眼。至于名字,吴二喜没太记住,只记得张媒婆瘪着满是褶皱的小嘴悄悄说:“村里人都喊她‘扁头阿凤’。”
张媒婆在吴二喜和瞎眼老娘的热情招呼下,喝着茶,嗑着瓜子,直聊到天色擦黑才姗姗离去。那扁头阿凤拢共抬眼看了十下:一眼扫过黄泥墙上挂着的破蓑衣、破斗笠和草屋;一眼瞟了瞟吴二喜;剩下的八眼,全钉在了那座钟上。
走出院门老远,扁头阿凤扯了扯张媒婆的衣角,怯生生问:“阿婆,那男的……不知能相中俺不?”
张媒婆上嘴角撇了两撇:“他吴二喜?哼,现在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中!他啥条件?敢说个‘不中’,老娘一口浓痰啐死他!”
掌灯时分,瞎眼老娘不放心地又问:“喜儿啊,那闺女……模样咋样?差不离就行了,可别心里没数,挑花了眼啊!”
吴二喜喜滋滋地答:“娘,您就把心妥妥放回肚子里!将来老婆孩子热炕头,您就擎等着享清福吧!”
吴二喜擎着油灯,把瞎眼老娘送到东边棚屋安歇。折返走到院门口时,忽见两扇荆条门板直晃悠,还传来低哑的嗓音:“二喜……二喜……开门。”
吴二喜原地打了个寒噤:“是……是你?阿凤姐?”
扁头阿凤低着头,脚尖一下下蹍着地面的坑洼,“反正……俺早晚是你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都一样?”说着,拉起吴二喜的手,径直奔向北屋。吴二喜手忙脚乱地去拿茶壶、搬凳子。谁知扁头阿凤没顾上跟他说几句,就猴急地跳上了炕,回头“噗”地一口吹灭了油灯。
鸡叫头遍,扁头阿凤披上衣裳,拢了拢头发,又抱了抱二喜,急匆匆走了。吴二喜晕晕乎乎,还找不着北。他叫起瞎娘烧火做饭。娘俩开始拾掇屋子。瞎娘翻出压在箱底多年的红囍字,让二喜贴上。二喜扫地、除院里的荒草,忙得汗流浃背。
这时,院门又晃动了。吴二喜以为是阿凤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村东头的阿狗。
阿狗拿着一条用粗纸裹着的饼干,低头哈腰地叫:“二叔!”
“阿狗?找我有事?”
“二叔,也……没啥大事。”
阿狗扬着那条饼干,很夸张地在半空划了个弧,然后仿佛极其郑重地,把它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有事你就直说嘛,还带啥东西?”
“二叔,真……真木啥事。”
阿狗搓着手,脸涨得像昨晚的阿凤一样通红。
“到底啥事?急死个人了!”
阿狗开始结巴:“是……是这么个事……这不,前儿个,别人给介绍了马家庄的一个女人,明儿来相看……家里没个像样的物件镇场面,怕人家老的少的瞧不上眼……想……想借借二叔您那宝贝座钟使一天。等相亲的走了,我立马就给您送回来,一秒钟都不耽搁……”
瞎娘正摸索着给自己缝新衣裳,针尖一下扎在指头上,痛得她呲牙咧嘴,慌忙把指头塞进嘴里吮着,手止不住地哆嗦。
吴二喜像是被使了定身法,僵住了。半张着嘴,脸上没褪干净的笑容凝固着,拿笤帚的手悬在半空,活像一尊泥塑。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没说话,慢慢走过去,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座钟冰冷的玻璃面。阿狗紧张地盯着他。
阿狗自小爹娘没了影,一个人孤零零熬日子,讨房媳妇难如登天啊!
又过了好一阵,二喜长长地、深深地吐了口气,叹道:
“也罢!你二叔我,凭它讨了个媳妇。咱俩虽不是五服内的近枝,可一个庄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君子成人之美……也罢!今儿你拿去吧。明儿晚上,务必给我送回来!你二叔办喜事,还急等着用哩。”
阿狗立马“扑通”跪倒在地,“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千恩万谢,指天跺地地赌咒:“二叔!您老放一百个心!相亲的一走,我立马给您送回来!一秒钟也绝不耽搁!”
阿狗欢天喜地抱着座钟走了。瞎娘手又一抖,针尖再次扎进指头,脸痛苦地扭成了麻花。
吴二喜心里七上八下,空落落的,仿佛整个世界一下子抽空了声音,干啥也提不起劲儿。
日子变得无限漫长,一秒钟像熬一个月。娘俩茶饭不思,做什么都像丢了魂。二喜瞅着日头慢腾腾地挪,看着它终于沉入火红的晚霞。第二天黄昏,他强打精神,急匆匆朝村头阿狗家走去。
大门敞着,院子里一群麻雀“轰”地惊飞。屋门也开着,里面空荡荡,只有一盘光秃秃的土炕,墙上贴着张熏得黑黄的李铁梅横眉怒对、撸着大辫子的《红灯记》画报。
二喜扶着墙走出院门,碰上挑粪的二蛋,慌忙扯住他袖子。
“阿狗……阿狗哪去了?”
二蛋说:“昨儿个阿狗就走了,挑着个大包袱,说是奔东北了,亲戚给寻了个活路。”
“有阿狗的地址没?他……他拿着我的座钟走了!”
二蛋笑了:“东北?那老大地方,连个地址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天塌了……天塌了……”
吴二喜真病了。红坨水库排哑炮,炸飞了胳膊和手,他也没这么难过,没糊涂过。这回,他是真糊涂了。他管医生叫爹,喊护士娘,全乱了套。
二喜转了院,进了精神病院。瞎娘来看过他两次,翻来覆去念叨:“都是让那台座钟害的。”瞎娘淌不出泪,她眼窝里早没了眼珠,只是咧着嘴,做出哭的模样。第三次,瞎娘没来。因为第二次回去后,瞎娘就没了。村里人凑了副薄板棺材,把她埋在村东头的乱葬岗里。
没人敢告诉二喜瞎娘的事,因为他见人就说座钟,眼神直勾勾的,瘆人。
二喜出院时,已佝偻了腰背,胡子拉碴像个老汉。回到家闭门不出,偶尔从村街走过,悄无声息,像条流浪狗。有时他凑到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老婆堆里,没人跟他搭腔。就算搭上几句话,也是东拉西扯,说不到一块儿。刚炸掉手那会儿,别人还给他起个外号叫“一把手”。后来,人们又扯起扁头阿凤,说她去看过二喜一次,那时二喜还认不得人。回来后,扁头阿凤就嫁到邻村去了,不到十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
二喜养了狗,喂了鸡,莳弄着二亩薄地。一年又一年,日子像风一样轻,水一样淡,就这么滑过去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二喜眼花了,腰佝偻得更厉害。
这天日头好,他又挪到墙根晒暖,竟意外看见了坐在小马扎上的张媒婆。
张媒婆老得不成样子,嘴皮子却依旧利索。
她说:“扁头阿凤的儿子当乡长啦!扁头阿凤住进了亮堂堂的新瓦房。唉,当初要不是你糊涂,把座钟借给阿狗,扁头阿凤就是你婆娘了,害得你孤孤单单熬了这些年……”
又说:“阿狗在东北办了个大厂子,挣下金山银山啦!这趟回来要投资,在咱村西山岭上建公墓哩!”
“阿狗回来了?!”二喜猛地跳起来,一把攥住张媒婆鸡爪般枯瘦的手,吓了她一跳。
“回来了!人家在乡宾馆住着,乡长整天陪着吃香喝辣!阿狗建那公墓,投进去好几百万呐!”
二喜跌跌撞撞赶到清池乡宾馆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阿狗打着饱嗝,正蹲在宾馆门前的柳树下剔牙缝。二喜“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阿狗……阿狗……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二喜叔啊……”
说着,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阿狗懵了一阵,盯着二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了几眼,才恍然大悟:“晓得晓得!我记得,二喜叔!”
“你……你借我的座钟……哪里去了?说好第二天就还我……我等了二十多年啊!”二喜的声音嘶哑颤抖。
阿狗开始结巴:“那……那座钟……我……我事太多,整天忙啊二叔……你……你容我好好想想……”
这时,扁头阿凤和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人听见外面吵闹走了出来。扁头阿凤穿着城里人那样的旗袍,身上飘着香水味,眼睑低垂,脸上也爬满了皱纹。看见二喜,她愣住了:“二喜?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讨回我的座钟!那是县长发给我的!我负了五次伤,在水库上干了三年!那是我一辈子的功名啊……”二喜指着阿狗,声音带着哭腔。
那青年人眉头一皱,呵斥道:“快走开!别在这儿胡搅蛮缠!人家吴总是来投资的贵客,是给我们清池乡做贡献的!”
“我来讨我的东西,怎么叫胡搅蛮缠?老子是修红坨水库有功的人……”
青年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随手一扔:“这钱够你买俩座钟了!拿了钱快走,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二喜斩钉截铁:“我就要我那个!别的不要!”
青年人掏出手机:“喂,刘所长吗?带几个人过来,门口有个老头捣乱……”
扁头阿凤一把夺过手机:“小军!你知道他是谁吗?”
青年人用鼻子哼了一声:“他谁啊?关我什么事?”
扁头阿凤把头一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反正我也离了婚了,不怕说。直说了吧,这个人叫吴二喜,他是你的亲爹!”
吴二喜、阿狗、那叫小军的青年人,同时愣住、呆住。
扁头阿凤把吴二喜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小军是个‘上床孩’,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怀上了……”
吴二喜彻底呆了,眼泪鼻涕再次汹涌而出,不知是喜是悲。
阿狗见状,慌不迭地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多时,那边回了个电话,说在东北老宅的地下室里,真翻出来一个旧座钟,拍了照片传过来。吴二喜捧着手机,手指哆嗦着,对着屏幕看了又看,才哽咽着说:“是它……就是它!”
东北那边的人说要快递过来,可吴二喜一刻也等不得了。阿狗让自己的司机开车,拉着二喜直奔东北。没想到,扁头阿凤也要跟着去。
四天后,吴二喜用他那唯一的手,紧紧抱着那台刻着“红坨水库会战模范”字样的座钟回来了。可这趟长途跋涉,他染了风寒,回到家就倒下了。原以为打几针就好,谁知住了十天院,竟一病不起,终年四十八岁。
扁头阿凤结清了所有医疗费用。两年后,西山公墓建成。扁头阿凤和儿子选了一块墓地,依照遗嘱,把那座历经沧桑的座钟,安放在吴二喜的骨灰盒旁。立起一块石碑,上刻:
红坨水库会战模范 吴二喜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