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他说
没有一座孤岛甘于孤独
他在阳光里作画
他在阴影中抚琴
他在遥远的612星球徘徊张望
守着视若珍宝的唯一玫瑰
孤岛阶前寂寂
而桨橹遥遥无期
他想问。
有多少次他想问,又有多少次他终究没有问。
坐在那间四周都是大玻璃窗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不知不觉地被那家伙吸引。吸引可以分为很多类型,窗外肆意妄为跳进茶杯挑逗着热气氤氲的阳光就是吸引,埋在档案公文下封面性感诱人的低俗小说就是吸引,桌前急匆匆掠过的警花OL装黑丝袜勾勒出欲盖弥彰的玲珑曲线就是吸引。但是没有那一种吸引能让我们的少年像现在这样,手中咖啡杯倾斜着摇摇欲坠,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那人干净得晃眼的白衬衫上,移开竟然稍稍有些困难。
更何况那人长到令人发指的睫毛静沐在阳光里微微颤着,一如新蝉薄纱似的翅膀舒展在风里。空气中粘稠绵密的白日光浓得能拉出丝来,滴水不漏地填充着羽扇长睫毛之间每一丝空隙,模糊了边界。过于温暖的色调,微不足道哉的缱绻。
似乎是察觉到某人的目光灼灼,他稍稍偏过脑袋,抬起眼睑来直视着夏清泉用眼神划出一个问号。这是夏清泉的招牌动作,许莫离学起来却丝毫不嫌违和。
铺天盖地的太阳光霎时明亮得刺眼起来,有一缕直直射入他毫无防备的瞳孔。千分之一秒里执咖啡杯柄的手小幅度颤抖,紧接着就有一些色泽温暖的液体在他浅蓝色的衬衫上、有顾微清签名的报告上、摆在桌上用来盛白色莫斯科的仿古铜杯上,都印下劣质的咖啡香气。
“靠,又毁了一件衬衫!”惊叫着就弹了起来,顺手抓一把抽纸按在衣服上猛擦,“这周的第三件了,倒霉透了。”
“没烫着吧?”许莫离探过身子用手试了试咖啡温度,液体温润触感漫上指尖后放了心,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浅浅啜饮一口茶道,“你也悠着点,至少要替洗衣机考虑考虑嘛,少年。”
“我没事,但是......”夏清泉将一张纸巾夹在档案两页指尖吸水,其上顾微清的签名已经氤氲开来,“唉,清君会杀了我的。”
“会的。”笃定地点头,眼神之幸灾乐祸一览无余。
“许爷,你这算见死不救吗......”
“不不不,少年,此言差矣。如你所见,我们的清君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只要你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相信这位处女座强迫症患者一定会原谅你无心的错误。”对面那人晃着茶杯笑得悠闲又浅淡。骨节分明的白皙十指交叉在一起抵着下巴,一副欠揍到不行的样子。
......算了,你说什么都有理,看在你长得帅的份上。
“说说看吧,清君签名的那个悬案,什么情况?”
这句话在夏清泉听来简直是天籁,他连忙抄起卷宗全部大力甩到许莫离桌子上,振得节拍器指针抖了几抖。
“油画失窃案,去年的案子,老乔办的。许局最近闲得慌,就翻出来看一下。”
许莫离推开面前摊着的连环画取了文件:“来吧,我们这就让它失去作用。”
“......扔了?”
“......破了。”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样凭着这么感人的智商进的安全部。
“现在?午饭时间快到了。”
“或者你更愿意被清君活捉过去做活体实验?”
“......我们还是赶紧看看案子吧,你看这里哈,有点问题......”
花了几分钟将文件粗略过目,许莫离转身开了柜门一阵东翻西找。夏清泉以为他要找另一桩情节相似的事件文档,但他只捧回了两只马克杯和一个搅拌器,手腕还夹着一只小号咖啡壶。
夏清泉看着这副差几个小甜饼就能开下午茶会的架势气不打一处来。
“搞什么,我不打算再来一杯咖啡了,你也不许。”他看到马克杯上海绵宝宝的贴纸感觉脑袋都要炸了,“许爷,您多大了,十二岁?”
“放轻松少年,你那是过度反应。”许莫离勾了勾唇角戏谑地打量一眼面前的同事,将马克杯和搅拌器在桌面上依次排开,“想象一下,报案人是这个海绵宝宝,小姑娘是搅拌器,他哥哥是咖啡壶,老乔是派大星马克杯。”
“角色扮演么?有点意思。让小姑娘演派大星。”
“她是搅拌器,清泉。”
对于这样滑稽可笑的类比夏清泉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后退半步无奈地向许莫离比了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
许莫离飞快地团起一张餐巾纸攥在手心,在夏清泉眼前晃了一下后立刻塞到海绵宝宝里,再把马克杯倒扣在桌面上:“纸巾是那幅画。好了,先是报案人发现画不见了,它原来放在地下室里。地下室有锁,钥匙每个家庭成员人手一把。挂画的那面墙有压力传感器,密码六位,数字和字母结合。一旦触发自动报警。” 他捏住马克杯的把柄,推着它们在办公桌上高速移动,先是海绵宝宝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撞向派大星,而后咖啡壶也不甘寂寞地挑起圆圈舞。良好的物理素养使得夏清泉很想计算一下它们的摩擦力。
“负责这个案子的老乔,跟报案人去了现场,报案人为了向老乔展示画布被割开的痕迹暂时关掉压力传感器。顺带一提,在此之前传感器没报过警,密码只有报案人知道。画布离地一米八,痕检员推测嫌疑人割画布的时候视线与画布齐平。地上有一层完整灰尘,门锁有暴力撬开的痕迹。报案人怀疑是自己儿媳妇刚从国外回来的表哥所为,因为表哥此前一直借宿在他们家且清楚这幅画的价值。最重要的一点,他需要用钱。但是小姑娘作证失窃那天下午表哥陪她和同学逛街,同学也给了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少年,你猜猜看,小偷是哪一位?”
话音乍停,马克杯撞击咖啡壶的清脆声响迸发而出,一旁不甘寂寞的搅拌器慢悠悠转着圈。夏清泉的咖啡在外力的作用下好像又撒了一点儿,整张桌面一片狼藉。
“我怎么知道,猜的话,我也猜哥哥吧。”
完全不肯动脑筋嘛,少年。
许莫离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自己掀开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折腾杯子之前我就看见你塞到海绵宝宝里了嘛......你看,这不还是在......嗯?纸巾呢?”
许莫离看着眉毛快挑到发际线上的少年笑弯了腰。
“你把它变哪儿去啦?你个老狐狸!”
“走吧,老乔干的,结案。”许莫离揭开派大星杯,取出纸团掷给夏清泉。
“等等等等,老许,你不厚道。从实招来,你是怎么换过去的?不然我就帮你约小羽毛出来,告诉她你在如家开好房等她,还有......”
“你怎么能威逼利诱一个魔术师揭秘自己的小把戏呢,少年?”许莫离哭笑不得,“不过我喜欢这个提议。”
“自己的师妹都好意思下手,禽兽。”
“多谢夸奖。”
“没个正形......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是老乔,大家都认识几年了,他是个什么人我清楚,你空口无凭,我是不信的。”
“真拿你没办法......”许莫离无奈道,眼神中却看不出丝毫不耐烦的意味。缓缓爬上面颊的阳光太惹眼,夏清泉看着看着心跳就无端漏了一拍,“我说过画布离地一米八,嫌疑人站在地面割画布还要能平视的话,小姑娘是做不到的。至于那个表哥,虽然说他人品确实不怎么样,但是他是家庭成员有地下室钥匙,没必要撬门溜锁,何况他不知道传感器密码。地上蒙尘很厚,也没有踩踏或者拖拽痕迹,更别提鞋印了。如果是主人监守自盗骗保,根本没必要掩饰鞋印,自己没事在地下室转两步欣赏欣赏油画,再正常不过了。请问少年,还有谁能用密码关掉传感器,掩饰鞋印,割走画布?”
“你自相矛盾,你说只有报案人知道密码,又问我还有谁知道密码......不对,报案人关传感器检查画布的时候,被老乔看到了?”
“大有长进,少年。朝这个方向思考下去。”
“不对,你的因果错了。是主人发现油画丢了才报的案,又不是他报案之后油画丢了,那么简单的逻辑问题,你还说我......”
“问得好,你总算抓住重点了。再猜猜,报案之后,那幅画在哪儿?”
“在......哪儿?”
“我说,少年。你小时候看不看动画片?你肯定听说过青山刚昌吧。”
“就,就是画《名侦探柯南》的那个呀,扯这些干什么?”夏清泉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
“对,他还画过一部《怪盗1412》,有一个片段是怪盗想偷一幅画, 他发了预告函。预告时间迫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抬头猜测他的滑翔翼会出现在哪里,但是有人发现画框已经被取下来了。于是所有人都追出展厅抓贼,这时候他从容不迫地走出来,揭下贴在原本挂画的那面墙上的一层墙纸---画根本就没有丢!只不过被他用障眼法遮住了而已。人们习惯于轻信视觉和表象,所以甚至没有人走近检查一下挂画的地方。”
“你的意思......现在画还挂在地下室里?”
“现在?当然不在了少年......”许莫离已经不知道怎么解释了,读书时当了十二年语文课代表的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语言表达水平,“总,总之,是老乔看到密码之后把话顺走了。找个理化法医检验一下画布下面的灰尘,再从其他角落随便取点儿灰尘,我敢打包票,它们不是同一时间形成的。我们的嫌疑人有这么强的反侦查能力,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没想到是老乔,我是说......我觉得老乔不是个贪财的人......绝对不是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你的感觉同理。”许莫离再次把自己砸回桌前的靠背椅上,从乱成托拉斯串的档案堆里挖出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冲夏清泉扬了扬,夏清泉认出这是他一下午都看得饶有兴味的连环画。“行了,你可以向清君申请把悬案报告改成结案报告了。不放心的话可以去查老乔,据我所知那幅画还没在市面上流动,这个案子我不再插手了。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你偶尔能用一下。快去吧,我要看书了---北京太阳光那么好的上午,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小王子》?”
“对,小时候喜欢的书,闲得无聊拿出来翻翻。要看吗?”
其实我更希望你闲得无聊的时候能关心关心你攒了半年没填的结案报告。夏清泉摇摇头,逼着自己把这句话堵在喉咙里,“小孩子的东西。你看到哪儿啦?”
“我想想啊......好像是五千朵玫瑰争相博得小王子一笑时,他还是心心念念着自己星球上那一株任性还娇气的吧。还有,小狐狸让小王子驯养它。”
“我记得这一段,小王子不可能驯养它的,他迟早要回到612星球照顾他的玫瑰,担心她被猴面包树抢完营养,担心她的四根刺不能吓退老虎。”
“少年,我觉得小狐狸很可怜。”
“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他。”
“所有人都爱他,除了小王子。”许莫离用漫画书盖住了脸,夏清泉一阵担心他过长的睫毛会戳到书上,还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小王子的心和612小行星一样小,小到除玫瑰以外,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玫瑰一定很幸福吧。”
“是呀,她是整个宇宙里最幸福的花了,少年。”
夏清泉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他的黑眼珠里闪过类似落寞的神态,然而来不及看第二眼,许莫离的招牌笑容再次飞快占据了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
他不禁感觉刚才的一霎那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觉都已不复存在。
正巧苏浅陌捧着一盒手工饼干翘班来找夏清泉谈人生理想,夏清泉也乐得暂且抛开这个略微有些沉重的话题,和苏浅陌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情骂俏着离去。
临出门他才发现,那日阳光竟然好得出奇。无论是倚在书柜上看连环画的许莫离,还是身边蹦蹦跳跳眉飞色舞的苏浅陌,都像是淹没在金粉中的人。
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亮的白日光。
那个问题,他想问,可他终究没有问。
或许是他又忘了吧,少年的事,谁知道呢。
他没有问,自然不曾听说,口口声声强调自己不接手这个案件的许莫离为搜集证据装扮成商人和老乔谈论油画的转手,撕下人皮面具的时候,指着他脑袋的至少有半打的枪。
他没有问,自然不曾明白,如老许这般擅长文字游戏的人,提到一本幼儿读物中几个角色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问,自然不曾记起,那个稍纵即逝的落寞神情,他恍然领悟时,已过辗转半生。那时的青丝早就不适宜用余生来丈量,他也在没了资格漫话来日方长。
他只知道那一句“北京的太阳见一次就少一次”成了撒旦隐约的诅咒,此后竟把那样多有意无意的玩笑话,都当了真。
醒与悟都是当事人成了旁观者后的事,而在此之前,仍旧是未完待续当局者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