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的主角——王熙凤。
王熙凤,一生要强,长得美、又聪明,钱和权都牢牢抓在手里。她过生日,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奉承她、巴结她,可她丈夫却在家里跟另一个女人勾搭上了。
王熙凤想抓住所有东西,但有一样,她怎么也抓不住。越往后读,越觉得惨——这么风光的一个人,她丈夫却不认可,不喜欢她,宁愿搞破鞋,也不跟她睡在一起。
作者总是爱写事物的两面性:外表看起来强,未必就真的强。真正的同情,不只是给弱者的,强者也有他们的弱点,也值得我们同情。王熙凤这个女强人的苦就在于:她丈夫贾琏趁着她过生日,跟他们家厨子鲍二的太太睡到一起了。她还在门外听到鲍二的媳妇骂她是“夜叉星”,还跟贾琏说,你那个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她心里得多痛啊!
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们也很难理解贾琏怎么会去勾搭鲍二的女人。那女人哪点都比不上王熙凤,没她漂亮、没她年轻、没她有教养,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但在现实生活中,我还真处理过类似的事。兄弟媳妇哭着问我,我到底哪点不如“她”?我能不能把这事解释成为男性在纵容自己堕落。
我突然有点同情贾琏了,因为王熙凤太能干了,贾琏在她面前从来抬不起头,又被她管得那么严,对平儿垂涎欲滴,却因王熙凤的强势,总得不到手,所以他才会找看似一无是处的女人。这也不是爱,更像是一种欲望,甚至我觉得连欲望都算不上,贾琏就是想背叛自己的婚姻。
王熙凤在“前台”风光无限,她一回“后台”去补妆,有个小丫头见了她转身就跑。凤姐就骂她,说:“你看到鬼了?怎么看到我就跑?”原来那小丫头是贾琏派来通风报信的。贾琏也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要是被抓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但在现实生活中,偏偏就有这么多这样的故事。
《红楼梦》里有一种很大的慈悲,它让我们看到,生命里有很多东西都是值得原谅的。
王熙凤虽然有钱有权,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但她有她的苦。贾琏虽然是个阔少爷,娶到了王熙凤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在别人看来是命好,但他也有他的苦。每个人心里的苦,都是别人看不到的,但《红楼梦》就那么轻描淡写,让我们都看到了。
黛玉说戏表心意
第四十三回结尾,宝玉回来了,戏台上正演着《荆钗记》。
“林黛玉看到《祭江》,“就跟薛宝钗说:‘这王十朋也够傻的,随便祭一下不就完了,非得跑到江边去跪着!俗话说得好,“睹物思人”,天下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管哪儿的水,舀一碗,对着哭,也一样尽情。’”黛玉这是在笑话王十朋不开窍。
她这话表面上是跟宝钗说,其实是说给宝玉听的。黛玉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宝玉去干啥她都知道。第四十二回里,宝玉一个眼神,黛玉就明白了。这次宝玉回来,大家都不知道他干嘛去了,黛玉却知道他是在祭金钏儿。
黛玉的意思就是:你没必要偷偷摸摸、大费周章地跑去郊外祭奠!天下的水都一样,你舀碗水,对着哭就行了。黛玉这话里既有夸宝玉的意思,又在提醒他,别这么拘泥于形式。
“天下水总归一源”——金钏儿跳井的水,钱玉莲投江的水,林黛玉每天哭的眼泪,其实都是一样的。读《红楼梦》,就得看这些细节,黛玉这话听起来像个笑话,仔细想想,心里挺难受的。因为黛玉明白,人死了就化成了灰,那你到底在祭啥呢?祭的不过是自己心里的怀念。要是真有情,外在的形式不重要,有时候是画蛇添足,徒劳无功。
认真思考一下: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一辈子有值得纪念的事,那事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着它。所以宝玉在黛玉面前,总是输。不得不说,黛玉和宝玉真是知己,心连着心。这段话听起来是讽刺,其实里面藏着深情。
《红楼梦》里的戏都不是白演的,演这戏肯定有目的。要是这时候演的是别的戏,黛玉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刚好演到王十朋祭江。
黛玉说完这话,“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宝钗不答”这四个字,挺有意思的。宝钗那么聪明,未必听不懂,但她就是看破不说破。
黛玉看重的是心里的感觉,宝钗,更看重脑子里的想法。你会发现,最亲的人,都是心连着心,不是脑子想着。这就是为什么宝玉总觉得跟宝钗有距离,跟黛玉却没距离。因为黛玉是感性的,宝钗是理性的。宝玉肯定是听懂了,所以他才回头要酒,说是敬凤姐,其实有点儿牵强,想去转移话题,内心感受,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王熙凤借酒大闹
贾母想让凤姐好好享受一天,开开心心地乐一乐。她自己懒得去坐正席,就窝在里间的榻上,跟薛姨妈一起悠闲地看戏。读《红楼梦》遍数多了就会发现,里面的女人们大多时候都是“歪”着的,除非有特别正经的事儿要办,才会坐得端端正正。
贾母挑了几样点心放在小几上,一边吃一边聊着天。她还把自己那两桌丰盛的席面赏给了没席面的大小丫头,还有忙前忙后的妇人们,让她们在窗外廊檐下坐着,随便吃喝,不用讲究礼数。
王夫人、邢夫人坐在地下的高桌上,外面的几席则是她们姊妹们坐着。贾母时不时地吩咐尤氏:“让凤丫头坐上面去,你们好好替我招待她,她一年到头可不容易。”王熙凤的祖母、婆婆都在座,平常她不可能坐上面。可今天贾母却要为她破例,可见贾母对王熙凤的疼爱。
尤氏答应了,又笑着回说:“她坐不惯首席,坐上去浑身不自在,酒也不肯喝。”这是妯娌间开的小玩笑,说王熙凤这个孙媳妇不习惯坐首席,让她坐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贾母听了笑着说:“你们劝不动,我来。”凤姐听了,忙进来笑着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都喝了好几杯了。”贾母笑着命令尤氏:“快拉她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可就当真要亲自去敬了。”注意那个“按”字,就是要强迫她坐在上首。
尤氏听了把凤姐拉出去按下,命人斟酒,笑着说:“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就亲自斟杯酒,你乖乖地在我手里喝一口。”尤氏用“孝顺”这个词逗凤姐,其实就是想灌她酒。凤姐也笑着回应:“你要真心孝敬我,就跪下,我就喝。”两人关系亲,所以凤姐也开起了玩笑。尤氏是她嫂嫂,不可能让嫂嫂跪下来。
尤氏笑道:说的不知‘你’是谁!我告诉你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意思就是,你都快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就是趁着今天这难得的机会,好好喝两杯吧!“灌丧”这个词,平常基本不会用,听起来有点难听,但在这里说出来,就显得尤氏跟凤姐关系特别亲密。
凤姐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杯。接着众姊妹也来敬酒,凤姐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这种闹酒的场面,大家一定都见过,一个一个轮流敬。赖大妈妈见贾母这么高兴,也少不了要来凑个热闹,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也难推脱,只得又喝了两口。
接着贾母的丫头鸳鸯也带着一帮丫鬟来敬酒。凤姐真的不能再喝了,忙求饶:“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着说:“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你看鸳鸯多厉害,这种话一讲,王熙凤盛情难推了。鸳鸯虽是丫头,但她是贾母的丫头,王熙凤好多小道消息都要找鸳鸯。
凤姐儿忙赶上拉住鸳鸯,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起酒来,满满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时候,贾琏看到别人灌她酒,心想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就溜到厨房找鲍二的媳妇去了。
鸳鸯一群人敬完酒,笑着坐回了席位上。这时,“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这里喝多了酒叫“酒沉了”,就是说酒劲上来,血液循环加快了,心脏加速,脑袋沉起来了。
“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
王熙凤已经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来操办,连发赏钱这种小事儿也不例外。以前走江湖卖艺的人,没有固定的工钱,赏钱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就像现在的网红主播一样,需要大哥打赏。之前演戏不方便走开;现在耍杂技的来了,有吞刀的、吐火的、变魔术的,热闹得很,出去就不那么显眼了。于是“凤姐瞅着没人,就悄悄离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去”。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
平儿作为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太机灵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特别有眼力架。第四十四回讲王熙凤的时候,也描绘了她最得力的丫鬟是平儿。平儿是《红楼梦》里大家都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她既是丫鬟又是妾,她处事总是公正圆滑,贾府里上下的主子奴才都很认可她。
她知道王熙凤泼辣,嫉妒心强,一直不让贾琏碰自己,一心一意地帮衬着王熙凤。她见王熙凤出去了,立刻就跟了出去,生怕她吐了或者要换衣服什么的。
“凤姐就扶着她。刚走到穿廊下,看见房里的一个小丫鬟站在不远处,一见她俩来了,转身就跑。”
凤姐立刻起了疑心,虽然喝得微醉,但脑子还是清楚的,心想:这小丫鬟不去前面看戏、喝酒,怎么站在走廊那里?更奇怪的是,她看到王熙凤和平儿来了,转身就跑。凤姐“连忙喊:‘站住!’那小丫鬟开始装听不见,后来连平儿也喊了,这才不得不回来”。
贾家的规矩,丫鬟看见主子,得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看见主子就跑,这已很不对劲了;叫她站住还装听不见继续跑,王熙凤知道肯定有事。平儿也跟着一起喊,那小丫鬟只停下来。
“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也进来,把槅窗关了”。
曹雪芹没直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让读者心里痒痒的,充满了好奇。“穿堂”两用的建筑,平时当走廊用;需要的时候,把槅窗一关,就变成了房间。她们关了槅窗的穿堂,审问小丫鬟,这是怕别人看见。“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矶上,小丫鬟跪在地上,凤姐吩咐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生不测凤姐泼醋
“小丫头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
古代的奴才磕头真的是拿额头碰地,有时候是碰到头破血流。凤姐问:“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这是王熙凤的语言,直率、很泼辣。小丫头还想隐瞒,哭着说:“我原没看见奶奶。我又记挂着房里没人,所以才跑。”凤姐问:“房里既无人,谁叫你又来的?”一句话就把小丫鬟问住了。家里只有两个主人,一个是王熙凤,一个是贾琏。扳着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是贾琏令她出来监视王熙凤的。
“你便没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一巴掌打在小丫头脸上。
王熙凤平时还是比较有教养的,还是大家闺秀,通常要打底下的人,都是叫别人打,自己不会动手的。这个时候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可能是因为借着酒劲,有些控制不住,才动手的。
一个巴掌下去,小丫头差点栽个跟头,跟着另一边脸又是一巴掌,脸上顿时紫涨起来,可见这个力量有多大。凤姐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异常生气。平儿忙劝道:“奶奶仔细手疼。”平儿真是了不起,这句话,每次读都有新的感触。
平儿想劝王熙凤不要打了,可是她不敢说不要打了,只说小心奶奶手疼。平儿知道凤姐的身份,越不让王熙凤打,王熙凤打得越紧,小丫头受伤害越厉害。所以她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可怜那个小丫头,而是心疼你。
凤姐怒气冲冲地说:“你再打着问她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她的!”王熙凤一步一步下来,语言跟动作越来越厉害。
《红楼梦》中说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是说她永远不会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平儿很可爱,常常跟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王熙凤下的命令,她通常只执行七八分,她会为王熙凤留条退路。
“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红烙铁烙她的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是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对待说谎话的丫头,要这样惩罚,是非常残酷的。这个小丫头就怕了,大概王熙凤平时会说到做到。
好!事情就一清二楚了。
王熙凤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快告诉我,从此以后我疼你。你若不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嘴!’”
刚才是威逼,现在是利诱,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往小丫头嘴上乱戳”。可以看到王熙凤的手段是多么残酷和毒辣!“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边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是我说的。’”这丫头真够傻的,只派了她一个人来,不是她说的还会是谁说的?
平儿也劝小丫头,平儿知道如果她再不说,就有的苦受了。小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可能是睡了一会儿,也可能是折腾了一会儿睡不着。贾琏大概是二十二三岁,生龙活虎的年龄,太太管得又太严,所以很多的欲望无处发泄。他就打发人看凤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刚入席,要喝一阵子酒,看一阵子戏才会回来。他算一算,大概要两三个钟头吧!那两三个钟头大概可以办一点什么事呢?
“二爷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老婆去,叫她进来”。
贾琏很有趣,偷情是要贿赂的。“他收了东西就往屋里来了。”鲍二的老婆也很大胆,拿了东西就来了。所以你看贾府冠冕堂皇的背后,有太多乌七八糟的事情。“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发生的事,可想而知。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
《红楼梦》四大家族中,王家是九省统制,所以王熙凤身上有种军阀的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王熙凤这里的“气”,简单理解为气丈夫的偷情,恐怕还不够,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不服,也就是说,以我的聪明、漂亮、能干,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对方是下人的老婆,一个不堪的女人。
“刚至院门,只见有小丫头在门前探头”,贾琏要办事情,还真不简单,要找好几个眼线,第一个已经阵亡了,还有一个是在院门口守着。这个小丫头就比较聪明,看到王熙凤,本来要跑,王熙凤一叫,“见躲不过了,率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她忽然发现不妙,就转移了阵营,背叛了贾琏。
“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来着?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就叫作“气不打一处来”。
然后她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我们读到这里就会问,她为什么不一脚踢开门进去。王熙凤却偏偏在门外面听,而后听到了她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有时候看到这一段就在想,最好不要在背后听人家讲你。不敢保证听到的是什么。在外面永远摆出最强姿态的王熙凤,听到了让她觉得最伤心,最悲惨的话。
凤姐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王熙凤背后准是没少被人起绰号,鲍二媳妇和贾琏这档子事,估摸着也不是头一遭。贾琏叹道:“她要是没了,再娶一个还是一个样。”贾琏真是个怂包,没出息的男人,心里还琢磨着王熙凤要是没了,再娶一个估计也还是这副德性。贾琏就是天生怕老婆的命。鲍二媳妇又说:“她要是走了,把平儿扶正了,说不定还好些。”看来,大家对平儿的印象都不错,平儿为人宽厚。贾琏接口道:“现在平儿她都不让我碰一下。”王熙凤对老公那是要独占的。搁到现在看,王熙凤这做法没啥不对。在那时候,她就不贤惠。
“平儿心里也是一肚子苦水,难以启齿。”贾琏替平儿说话,其实平儿自己根本没想和贾琏发生关系。王熙凤一听这话,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觉得平儿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贾琏还抱怨呢:“我命里怎么就该碰上‘夜叉星’!”大伙儿都知道,现在有个词叫“母夜叉”,其实“夜叉”是音译过来的,是印度佛教里的凶神恶煞。
“凤姐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又听他俩都夸平儿,就怀疑平儿平时背地里也在埋怨她。凤姐平时挺清醒的一个人,这回喝了酒,有点失去了理智。她也没多想,‘转身先给了平儿两下,一脚踢开门冲进去,二话不说,抓住鲍二媳妇就是一顿打。又怕贾琏跑了,堵着门站着骂。’”
一个太太堵着门,不让老公出来,另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爬窗户。这画面感,太上头了。这种生活里挺现实的事,能有两种不同的写法。写成综艺节目,就变成了八卦,博人一笑。看《红楼梦》里的这些描写,心里会觉得难受,人生在世琐碎痛苦的事太多了。
王熙凤、贾琏都有他们的难处,鲍二媳妇也有她的苦水。她老公特别不争气,整天喝得烂醉。虽然知道这种事被逮到,肯定没命,但她还是做了,后来只能上吊自杀,一了了之。没人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都是有很多前因后果,才造成了不堪状况的。
王熙凤堵着门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
偷汉子都知道,就是跟别人的老公偷情。一个下人,竟敢跟主子的老公偷情,自然是罪加一等。不仅如此,还商量着害死主子。她又骂平儿是淫妇,贾琏是“王八”。她说,你们俩是一伙的,都嫌我,在外面却哄着我。“说着又打了平儿几下,平儿有冤没处诉,只能干哭。”平儿不敢骂王熙凤,只能骂贾琏和鲍二媳妇:“你们干这些没脸的事,好好地又拉上我干嘛!”说着,揪住鲍二媳妇打了起来。曹公真是了不起,把生活里的事写得活灵活现。
“贾琏也喝多了酒,进来一高兴,就没想那么多。”一时兴起,没考虑周全。“一见凤姐来了,就没了主见,见平儿也闹起来,酒气也上来了。”贾琏平时挺怂的,酒壮熊人胆,也有脾气了。“凤姐打鲍二媳妇,他自己又气又愧,就是不好说,现在见平儿也打,就上来踢。
骂道:‘好淫妇!你也动手打人!’”王熙凤太厉害,没人敢动她;平儿不敢动她,贾琏更不敢动她。所以平儿成了最倒霉的,两个人都打她,互相打给对方看,拿她出气。“平儿赶紧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更生气了,又追上来打平儿,让她打鲍二媳妇。”
平儿被逼急了,她就像夹心饼干被夹在中间,“忍受不了,跑出去找刀子寻死,外面的婆子、丫头赶紧拦住。”凤姐一看平儿要寻死,一头就撞进贾琏怀里,喊着说:“你们一条藤上害我,被我听见了,反倒都来吓唬我,你也勒死我算了!”“贾琏气得从墙上拔下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起杀了,我偿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一看这情形,就说:“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闹起来了。”刚才还开开心心地过生日,这会又寻死觅活的。
“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贾琏平时怕老婆,大概出了名的,别人可能也没少笑话他,现在仗着喝了酒,耍起威风来,让别人看看他并不是真的怕老婆。
王熙凤却恰恰相反:“见有人来了,不像刚才那么飞扬跋扈了,丢下众人,哭着就往贾母那边跑。”毕竟贾琏是贾母的亲孙子,论关系,贾母比跟王熙凤更近,就算看在贾母的面子上,王熙凤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贾琏太过分。
找贾母主持公道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
凤姐一溜烟跑到贾母跟前,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贾母怀里,哭诉着:“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她这一招真高明,瞬间把自己变成了受委屈的小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同情她、帮助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一听,都吓了一跳,连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姐一边哭一边说:“我回家去换衣裳,不巧琏二爷正在家里和人说话,我以为有客来了,吓得不敢进去。就在窗外无意间听到,他和鲍二家的说我坏话,还要拿毒药毒死我,把平儿扶成正室。我一听就气了,但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儿两下,问她为什么要害我。结果琏二爷恼羞成怒,就要杀我。”王熙凤这反应速度,简直了!一眨眼编出了一套说辞,她还把自己的行为修饰得挺委屈,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贾母们一听,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把那下流东西抓来!”话还没说完,只见贾琏拿着剑冲冲撞撞地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人。相比之下,贾琏可真是个憨熊,所有人都看到他真的要杀太太,王熙凤打人的时候却没人看见。他仗着贾母平时疼爱他们这些孙子,就“逞强闹事”。
邢夫人是贾琏的母亲,一看这架势,气得忙拦住他,骂道:“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还在这里呢!”贾琏借酒撒疯,斜着眼说:“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得夺过剑来,直喝道:“快出去!”其实贾琏也就是吓唬吓唬人,他未必真敢杀人,所以他母亲一抢,就把他手里的剑夺过来了。他平时也就赌赌钱、嫖嫖妓什么的,真让他做狠事,杀人放火,他还真不敢。这里面真正狠的其实是王熙凤,后面她都把尤二姐逼得自杀了。
贾琏,还在撒娇装痴,胡言乱语。贾母气得说:“我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的父亲贾赦,对儿子一向很粗暴,所以贾琏平时就很怕他,一听这话,贾琏吓得趔趔趄趄地出去了,他赌气也不回家,就往外书房去了。贾琏的形象可真有趣,像个不成器的少爷在那里装疯卖傻。
贾琏走后,邢夫人、王夫人就开始说凤姐了,意思是这点小事至于闹成这样吗?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当着贾琏的面,她们要为凤姐撑腰;贾琏一走,就开始说凤姐。贾母也笑着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就像馋嘴猫一样,哪里保得住不这么样。从小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
从这话里,能看出那个时代女性对自己角色的认同。贾母说的“从小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就是哪个人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丈夫在外面偷点腥、偷点荤,别大惊小怪的。忽然觉得,贾母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年轻时估计也经历过这种事情。《红楼梦》在不经意中,透露出了太多信息......
贾母的圆融智慧
贾母跟众人开起了玩笑说道:“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
细细品一品,特别有意思,说凤姐喝完酒还吃醋,把众人都逗乐了。这里面显出了贾母的智慧,轻轻松松就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凤姐爱吃醋,其实是说她妒忌心强。
吃醋的典故来自唐朝,唐太宗想笼络人心,要给房玄龄纳妾,房夫人妒忌心起,横加阻拦。太宗没办法,让房夫人在喝毒酒和纳妾之间选一个。没想到房夫人那么刚烈,宁愿一死也不低头,端起“毒酒”就喝了,结果喝完才发现,根本不是毒酒,是浓醋。
贾母老人家真是圆融又智慧,她看得多,了解人性,觉得这种事不应该闹大,开个玩笑就解决了。贾母又安慰凤姐:“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给你赔不是。你今天别过去,让他羞一羞。”这又是贾母的智慧,刚吵完架,两人心里都憋着气,见了面尴尬,而且太快原谅他,他又不长记性。
贾母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贾母骂平儿:“平儿那蹄子,我平时看她挺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赶紧解释:“平儿没错,是凤丫头拿她出气呢。两口子不好对打,拿平儿当出气筒。”这“出气筒”的比喻挺有意思,就是拿第三者当缓冲。尤氏说:“平儿委屈得不行,老太太还骂人家。”尤氏和凤姐真不一样,她对下人总是很体恤。
贾母一听马上改口:“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不像那狐媚魔道的。”
《红楼梦》里的语言真形象,“狐媚”就是形容女人用媚态诱人,“魔道”就是不走正道。贾母又说:“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主子的气。”然后吩咐琥珀:“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说的:我知道她受委屈了,明儿我叫凤姐来给她赔不是。今天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贾母处理事情,总是让人心服口服,难怪她在贾家有那么高的威望。以前的士绅阶级,在社会上慢慢建立起威望,说一两句话就能摆平事。现在这样的人好像很少见了。
平儿很明理,被李纨拉到大观园去了。平儿哭得哽咽,她觉得自己对凤姐忠心耿耿,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有委屈没法诉。宝钗就劝她:“你是个明白人,平时凤丫头怎么对你,今天她不过多喝了一口酒。她不打你出气,难道打别人?别人又该笑话她喝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平时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宝钗总是那么理性,她的意思是:凤姐不打你,难道打贾琏吗?
我在想,这时候黛玉跑哪去了?读《红楼梦》有时觉得挺有趣,宝钗总是在这时候劝人,黛玉却从来不管这种事。黛玉根本不是凡间的人,她对人间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宝钗就扮演人间的角色。或者说,她们两个,一个是出世的,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道家,一个是儒家。
正说着,琥珀走来,传了贾母的话。平儿一听,觉得脸上有光了,心情也渐渐好了。贾母站出来帮她说话,她觉得特别有面子。宝钗她们歇息了一会儿,才去看贾母、凤姐。宝玉永远是最贴心的,让平儿到怡红院里去。
宝玉真情慰平儿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
宝玉知道平儿刚挨了王熙凤的打骂,这时去见凤姐,心里一定不是滋味,便把她请到了怡红院。怡红院像是个温暖的避风港,最能让人心安的地方,那里头没有规矩束缚,没有条条框框,有的只是一份份真挚的情感。
袭人一见平儿,赶忙迎上去,笑着说:“我本来早想让你来这儿的。”就是说,我早就想请你来了,“只是大奶奶和姑娘们都拉着你,我就不好再让了。”袭人这话说得很有分寸,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都想安慰你,让平儿感受到,一个丫头受了委屈,有很多人关心她,心里也能好受些。平儿勉强笑了笑,说:“多谢了。”
平儿是《红楼梦》里特别了不起的丫头,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因为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好好的,就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骂。”她没有怪任何人,只是说平白无故受了气,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袭人安慰她:“二奶奶平时待你那么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凤姐平时对平儿的好,大家都有目共睹,宝钗说过这话,袭人也这么说。平儿说:“二奶奶倒没说什么,就是那个淫妇,偏要拿我开玩笑,我们糊涂爷还打我。”平儿心里还是向着王熙凤的,“说着说着,心里又委屈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
宝玉见状,赶紧劝道:“好姐姐,别伤心了,我替他们两个给你赔不是。”这就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他觉得女孩子受了委屈,他得道歉。他就像个菩萨,菩萨就是来担待人世间所有委屈和苦难的。有时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说要替王熙凤和贾琏向平儿道歉。
平儿只是个丫头,宝玉可是个得宠的少爷,他低声下气地安慰平儿,连平儿都觉得好笑,说:“这关你什么事?”宝玉笑着说:“我们弟兄姊妹都是一样的,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就像佛教里说的,众生的苦就是我的苦。
如果说赔罪是一种抽象的安慰,那真正的安慰就是体贴。宝玉说:“可惜这衣裳也弄脏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你先换下来,我再拿些烧酒喷喷,熨一熨,头也重新梳一梳。”这就是宝玉的体贴,他觉得平儿脏兮兮的出去,别人看见了会笑话她。
他就吩咐小丫头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让平儿洗脸,帮她熨衣服。现在的熨斗是电的,古代的熨斗是铜或者铁做的斗形的东西,把烧红的木炭放进去,用那个温度来熨衣服。别的书里很少见到,用烧酒喷衣服,喷完再用熨斗熨。我不知道衣服上那么多酒味好不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宝玉亲自来做这些事情。他要是疼爱一个女孩子,就会用各种小心思去服侍她,可他的爸爸、老师都认为他是色魔,但他真不是。宝玉做的这些事情,跟欲望、性都没关系,他只是觉得一个生命受了委屈,想让对方感受到温暖。
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
平时常听到一些传言,说宝玉特别会讨女孩子欢心。“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虽然只个名分,但毕竟有层隔阂。“又是凤姐的心腹,”可能在宝玉心里,他和凤姐不是一路人,所以对凤姐的心腹,心里也有点戒备。“故不肯和他厮近,”所以不像跟别的女孩子那么亲近。
“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这几个字很微妙,有人可能会想,宝玉是不是爱上平儿了,这么想就把《红楼梦》看俗了。“尽心”就是尽一份心意,他觉得这么好的女孩子,自己不能为她尽一份心,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平儿今天见宝玉这么体贴,心里也暗暗琢磨:果然言不虚传,方方面面他都能想得这么周到。
喜望外平儿理妆
“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子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容颜跟心情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呼应关系,容颜改变了,心情就会好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比较注意自己的容颜。心理学上有一个说法:一个人不在意自己容颜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的放弃。宝玉劝平儿擦点粉,这样脸色会好看一些,别人也不会觉得你在生气,人的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
虽然是凤姐让平儿受了委屈,宝玉在怜惜平儿的同时,也顾及着凤姐的感受。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就是宝玉房里丫头用的粉,跟外面的化妆品专柜里,买到的普通粉不一样。她们是自己配制的,存放的容器还很别致,所以平儿才找不到。
“宝玉走至妆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宣窑”就是宣德窑,明朝一个皇帝的年号叫宣德,宣德窑的青花瓷最有名、最漂亮。这个粉多么讲究,放在明朝的宣德窑瓷盒中。
“玉簪花”长得有点像喇叭花,“玉簪花棒”就是玉簪花的花管。“拈”,是用两根手指捏,不是“抓”、不是“拿”这种粗鲁的动作。然后跟她平儿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外面女人化妆用的粉是铅粉,不太容易匀开,很伤皮肤。这个粉是把紫色的茉莉花摘下来晒干,磨成很细的粉末,兑上香料制成的茉莉花粉,大概是上等的化妆品。其实传统里有一种对化妆品的讲究,我相信绝对不是化学的。制好的花粉还装在玉簪花的花管中,这种东西只有宝玉房里才有,连平儿都从未见过。
“平儿倒在掌上看,果然青白红香,四样俱美。”“青、白、红”是指颜色,有一点青,有一点白,有一点红,又很香。“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能润泽肌肤。”这种粉非常细腻是因为磨得很细,不像那种不好的粉,很厚重,不容易扑开。它还能润泽肌肤,就好像完全跟皮肤“和”在一起,不像别的粉涩滞地拖都拖不过去。我们看到廉价的粉,大概都是浮在皮肤表面,所以作者在讲很细的触觉、感官上的东西,我想女性特别容易了解这个。
“随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平儿平常用的胭脂,大概是那种一张一张的纸,上面有薄薄一层胭脂,要上口红的时候,用嘴唇抿一下,纸上的胭脂就贴在了嘴唇上。宝玉房里面女孩子的化妆品都是精品,这里的胭脂,质感跟玫瑰膏一样,还放在白玉的盒子里。“玫瑰膏”是选用新鲜玫瑰花的花瓣,加上蜂蜜制成的,可以润肤养颜。
宝玉还笑着跟她解释:“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胭脂”实际上是一种名叫“红蓝”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花开的时候摘下整朵,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用“淘澄”的方法淘去黄汁后,就有了鲜艳的红色。“淘澄”是讲颜料的做法,也可以用来做化妆品,这个胭脂膏子是拿去了渣滓后的胭脂汁,再配上从花上采集的露水一起蒸制成的。
宝玉就教平儿如何用这么讲究做出来的胭脂膏:“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看到这一段,我就想:哇!宝玉这个男孩子,对化妆如此在行,如果搁在今天,完全可以做一个化妆师,像李佳琦一样会成为大网红,更重要的是,在平儿受了如此大委屈的情况下,他的细心体贴让平儿感到了温暖。
“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用鲜花制成的,所以带有花的芳香。可以想见,这样一来,平儿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她簪在鬓上。”用竹剪是因为金属的剪刀对植物不好。你看,宝玉这个男孩子对于这个女孩子的那种爱,其实不是世俗的爱情,而是尊重。他就是纯粹地觉得一个女孩子应该美美的,不应该被糟蹋。所以从粉到胭脂到最后为她戴那朵花,估计平儿这一生,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她;而这种疼爱,完全没有功利心,只是一种纯粹的怜惜。
宝玉的心内之事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
平儿走了以后,宝玉的内心是复杂的:我们看之前的第四十三回,一直不肯透露宝玉祭奠谁,这个时候才讲出来。宝玉因愧疚于金钏儿的死,一整天都不快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跟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这里又是“歪”在床上。很多人认为宝玉是滥情,他其实是博爱,能为他欣赏、珍惜的女孩子尽一份心,他感到很快乐。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贾琏像动物一样,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欲望;“作养”两个字很难解释,大概是安慰、体贴和滋养的意思,“脂粉”就是女孩子。
《红楼梦》中,薛蟠也好,贾琏也好,都是淫乐悦己;宝玉跟他们的最大差别,宝玉重视的是情,他懂得疼爱和照顾女孩子。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这个形容很让人难过,“供应”指物品,这里说平儿供应贾琏夫妇二人,就是说平儿对于王熙凤和贾琏来说,像物品一样,从未真正被关心过。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
宝玉虽从不说出口,但他心里,对贾琏、凤姐是有看法的,深感平儿不易。由平儿的境况,又联想到了黛玉。这里就点出了宝玉为什么特别疼爱黛玉,因为他会对孤独、不幸的人,有一份特别的疼爱和牵挂。“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一般人通常会为自己哭,宝玉常常是为别人哭。
“因见袭人等不在房中,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痛哭之后,还想着把平儿喷过酒已经半干的衣服熨好、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
看宝玉在做什么?这些都是用人做的事,他亲自去做,这就是宝玉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做完之后,“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了一会闲话,掌灯后方散”。他又去稻香村陪平儿说了一会儿话,到了晚上才回来。
贾母处贾琏认错
平儿没回自个儿屋,在李纨的稻香村歇了。凤姐在贾母处睡了。贾琏晚上回房,冷清清的,想去叫人又拉不下脸,只好“胡乱睡了一夜”。“胡乱”俩字用得真妙,一个人睡,就是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贾琏醒了,想起昨的事,觉得真没意思,非常后悔。邢夫人惦记着贾琏喝醉了,一早就过来,把他叫到贾母那边。贾琏只得硬着头皮,厚着脸过去,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
贾母挺有意思,话说得又犀利又有趣,“挺尸”就是骂人睡觉像尸体一样直挺挺的。
“凤丫头成天说大话,霸王似的,昨儿吓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她的命?”贾母接着说。
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辩解,只能认错。贾母又说:“凤丫头和平儿,都是美人坯子,你还不知足!”贾母大概不知道,平儿只是贾琏名义上的小老婆,其实贾琏根本没得手。
“成天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往你屋里拉。”贾母这话真生动,意思就是你要偷情也偷个像点样的。
“为这淫妇打老婆,打屋里的人,你还是大家公子,活打了嘴了。”活打了嘴就是丢人现眼。
贾母又说:“你眼里要有我,就起来,我饶了你,你乖乖给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欢了。如果不听,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一听,又见凤姐站在一旁,没怎么打扮,眼睛哭得肿肿的,也不施脂粉,黄黄的脸,比往常显得既可怜又可爱。贾琏忽然觉得,这老婆其实还不错,平常王熙凤太厉害了,妆也化得太浓。那时候的男人,就喜欢女人柔弱可怜的样子,这样可以照顾她。
贾琏心想,不如认个错,大家和好,还能讨老太太喜欢。于是笑着跟贾母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她了。”意思是,这样下去,不是把她宠坏了吗?贾母说:“胡说!我知道她是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她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要作主,叫你降伏她就是了。”
贾琏听了,爬起来给凤姐作了个揖,笑着说:“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你看,贾母这一弄通操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贾母又笑着说:“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平儿来。你看,她还没忘,还有件事没了结呢。
贾琏见了平儿,越发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
贾琏这话说得挺聪明,既给平儿面子,也给了凤姐面子。贾母笑了,凤姐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安慰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明明是凤姐冤枉了她,她一点错都没有,现在却主动认错,平儿能屈能伸,真的很了不起。
凤姐后悔昨儿酒喝多了,不念旧情,浮躁起来,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现在见平儿这样,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所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平儿这高姿态,反而让凤姐更惭愧更懊悔。不过话说回来,凤姐也算是个明事理、知错就改的人。
平儿说:“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她还在给凤姐找台阶下。贾母于是命人将他们三个送回房去,还说:“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回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家庭矛盾就该这样处理,过去的就过去了,如果没完没了翻旧账,旧账就会越来越多,矛盾也会越来越深,最后永远过不去了,结果只能一拍两散。
三个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着,送他们三人回去。
场面上的事儿处理完了,就真的没事了吗?不一定,你看王熙凤回到房里......
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
王熙凤还是要哭闹的,因为她觉得气还没平息。
王熙凤感觉自己很痛苦,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辛苦操劳,讨贾母欢心,公公婆婆面前委曲求全,最后却连下贱淫妇都比不上。贾琏也一肚子委屈,说:“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是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我屈膝跪下,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唠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要强了,也不是好事。”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王熙凤的要害处,这也是她命运悲剧的主要原因。
鲍二媳妇的悲剧
夫妻俩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只见一个媳妇跑来传话:“鲍二媳妇吊死了!”现在想想,一个佣人的老婆,在这事闹出来后,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大家族里,真是走投无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死。
贾琏和凤姐一听,都吃了一惊。凤姐收起脸上的怯意,她绝不会让人看出她心里有一丝害怕。厉声说:“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
看此段,觉得凤姐对生命连一点怜悯都没有,她觉得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说不定她心里还盼着鲍二媳妇死呢,如果不上吊自杀的话,凤姐也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找鲍二媳妇麻烦,让她生不如死。
林之孝家的正为难呢,贾琏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里就明白了,便出去等着。贾琏太没用,太窝囊,心还软,还怕把事情闹大。贾琏说:“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回事。”凤姐当然聪明,大声吆喝道:“不许给他们钱。”
贾琏出去后,跟林之孝商量,让人又好言相劝,又许了二百两银子,才把事情摆平。贾琏怕夜长梦多,又派人去跟王子腾说,把衙门里的差役、验尸官都叫来几个,帮忙办丧事。
王子腾是谁?就是王熙凤的父辈,管着好几个省的大官。那些差役就相当于现在的警察,验尸官就是验尸的,他们帮着把丧事就办了。那些人一看这阵势,想再闹也不敢了,只能忍气吞声。贾琏又让林之孝把二百银子记在流水账上,用其他的支出充账,目的是不让王熙凤发现。他还私下给了鲍二一些银子,安慰他说:“以后再给你挑个好媳妇。”鲍二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银子,便继续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凤姐心里虽不安,面上却装作不在乎,因为房里没人,她就拉着平儿笑道:“我昨天喝丧酒喝醉了,你别生气,我打你哪儿了,让我看看。”平儿轻描淡写地说:“没打重。”正说着,忽然听说奶奶和姑娘们都来了,她们的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回头看看第四十四回,发生了好多事。我们可以看到贾母是怎么处理的,王熙凤是怎么处理的,平儿是怎么处理的,李纨和宝钗又是怎么处理的。但最动人的还是怡红院里宝玉的体贴,给人带来了温暖。
《红楼梦》真正要讲的是生命,任何一个生命都不应该被践踏。就连鲍二家的上吊,作者下笔的时候其实都很怜悯,如果用读佛经的心情去读《红楼梦》,很多东西也就通了。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