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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出租屋的卫生间，窄小，逼仄。为节省空间，门做成推拉式，挨着门是柱式洗脸盆，一步开外是蹲厕，水箱立在墙上，一切都经济、节约。

没有浴霸，因为没有地方装。电热水器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烧一次水勉强够一个人洗，天冷的时候，冲得时间稍长点，会突然流出凉水，冰冰凉，透心凉。

阿荣站在喷头下，任水流从头顶倾泄，闭着双眼，她告诉自己：熬吧。再熬一段。

阿东在屋里一个劲地叫：“荣荣、荣荣，快！”猴急猴急地。阿荣听得心烦。

到今天，阿东已经住进来三个多月，虽说他也打工，但挣的却都是小钱，生活各项开支，阿荣是大头。

阿荣想发火，走到卧室门口又停住脚：就再等等看吧，他家可就阿东一个啊！略一思索，她拿定主意，微微调整表情，露出个笑容，走进卧室。

02

阿东是阿荣的男朋友，富家子弟——介绍阿东给阿荣的朋友说，他家老有钱了，他又是独生子，你只要巴紧他，只要他爱你，不愁没好日子过。

认识阿东后，阿荣就辞了酒吧的活。她想，依阿东家的身份和条件，必不会同意一个有酒吧工作经历的女人进门，虽然，她真的只是在酒吧里打工而已。

她要未雨绸缪。

阿荣想找别的活干，可现在的单位不管门脸大小都讲究门面，动辙用条件筛人：

是不是985？是不是211？

是不是统招生、研究生？专业对不对口？

有男朋友没？结婚没？生孩子没？生了几个？

一串串条件框下来，能干的活几乎为0。

不过，阿东的专情给了阿荣充分信心：世上哪有真拗得过孩子的父母呢？只要阿东扛住，最后低头的肯定是他父母。坚持过这一段，就是柳暗花明。阿荣这样告诉自己。

阿东是被父母赶出来的。他告诉父母，这辈子非阿荣不娶，父母觉得儿子是被阿荣这个妖精迷惑了，坚决不同意。不止如此，为给他点苦头吃，他们停了他的卡、收了他的车，把他赶出家门。

有时候，阿荣觉得，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带孩子，阿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良好的出身和优越的家庭环境让他不识人间的疾苦与险恶，从未受过经济的紧张让他对任何东西都没金钱概念。

他现在能捧给阿荣的，除了一颗火热诚挚的心，再无其他。

03

相对而言，阿荣则比较务实。她不是第一次恋爱。

以前，她也像阿东现在对她那样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爱人可以抛弃一切，结果到头来，遇到更好的，人家就不顾一切抛弃了她。

碰过钉子流过血，阿荣的心不再那么容易热起来，她觉得世上的事是往复循环的，别人给的伤害，老天必会安排其他人补偿给她。

和阿东一起蜗居在这座小屋时，阿荣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阿东的父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甩给她一张支票，或一摞钞票，她会怎么办？

选支票、钱，还是选阿东，每一次思考，答案都不相同。

她想得挺好，人家却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阿东在这儿住了三个多月，可能成为她未来公婆的人，连影子都没出现过。

阿荣叹口气，拿出小本计算这个月的开支，一个人生活时还勉强，加上阿东，什么都紧张。

一个人时，她晚上不吃饭权当减肥，阿东不行，刚素了两天，就嚷嚷肚里没油水；

肉不能吃一点买一点吧，买多了就要开冰箱，电费又是一笔；

天热，每晚都要洗澡，阿东从来想不到节约用水，开着水笼头洗裤头，水哗哗地流，都是钱啊——听得阿荣心疼；

上周，阿东上厕所时看手机，不小心手机掉进厕所，阿荣说修修还能用，阿东一脸不高兴。

“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人棒打鸳鸯，我俩也该过到头了。”阿荣在心里叹气。

04

勉强着又往前走了一阵子。有天下班回来，屋里黑黢黢。一进门，没看见那熟悉的男式皮鞋，往日靠墙的行李箱也失去踪影，阿荣抱着一丝希望打开衣柜，空了一半。

阿东走了。

她前前后后检查一遍，确定：阿东的确是走了。阿荣坐在床沿，深深叹了几口气，为自己掉了几滴泪。

她觉得应该打个电话，电话关机；发短信，短信没回。阿荣悄悄到阿东家门口守了几天，看见他浑身名牌，旧貌换新颜，喜气洋洋地挽着中年美妇的胳膊进进出出，她心灰了。

家里有事，阿荣没法多做停留，三下五除二退房离开，换手机换号码，换个地方重新来过。

再次见到阿东，是三年后。

安城最大最阔气的商厦一楼，阿荣和阿东，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呆立了一会儿，阿东主动上前，他指着一对钻戒问阿荣：“这个多少钱？”

“打折六万八。”阿荣回答。

“这个呢？”阿东指着一条项链，项链看上去平平，下面的坠子熠熠闪光。

“活动价二十三万。”

阿东把柜子里值钱的物件指过大半，阿荣机械地一一回答。

阿东抬头看她，见她笑容得体，举止有礼，不禁愣了一会儿。柜台经理吃完饭回来，见状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接着介绍。

阿荣站在原地，假装收拾，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下班时，在商厦门口不远处，阿荣不意外地看到阿东。

他手上拈着一支烟，不时猛吸几口，头呈45度角，对着天空吐烟圈，姿势潇洒，皮相出色，引得几个女生频频回头。

阿荣站在原地看他，三年了，阿东再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他的笑容不再阳光，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沧桑。

是谁夺走了他的朝气和笑容，阿荣心里有一丝丝疼。

05

似是感觉到什么，阿东一回头，就看到阿荣。

他嘴角一挑，露出个邪魅的笑——以前，阿荣多喜欢他的笑啊——今天再见，为什么会这么心痛！

俩人不说话，沿着街道向前溜达。有种情怀，顺着风，向他们汹涌袭来。

阿东问：“为什么不说一声就离开？”

阿荣答：“该离开就得离开。”

阿东问：“等了三个月，为什么不能再等三个月？”

阿荣答：“怕再等三个月还是一样。”

阿东停住脚，开始长篇大论。

他说他的愤怒，他的难过，他的失望，他的背pan感，他说他为什么回去，说他的打算，说他的筹谋，直说得眼眶发红，鼻头发酸，声音哽咽。他终于，蹲在路边，泣不成声。

阿东是被抓回去的。他父母从来没放松过对这俩小年轻的监视。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产却不少，身边的人有好有坏，不乏想通过儿子染指他们财产、妄图坐享其成的险恶用心者。

“那女人就是。”父母说，“不信你看，如果你没钱没房没车，看她能不能跟你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到了，他以为苦尽甘来，父母却找上门来，又说：“这样，你跟我们回去三个月，如果她能守住，能不放弃，为你要死要活，我们就信她。但是这三个月，你们不能联系，不能互通消息，否则，一切免谈！”

好说歹说，三个月减到两个月。狂喜的阿东以为这是最后一关，是黎明前的黑暗，殊不知，这是所有父母的狡猾之处，为了儿子，他们也是见招拆招、拼尽全力了。

阿荣到他家门前侦察，被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阿东坐在电脑前喜笑颜开。没过几天，他就笑不出来了。阿荣走了，真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父母带他回到那座小屋，屋子已有了新住户，俩人生活过的痕迹消失殆尽，像从未有过一样。

他打过电话，永远是“您拨的号码有误，请核对后再拨。”

少年对爱情的所有美好希冀，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06

面对阿东的情绪崩溃，阿荣始终淡定。

她甚至镇定自若地掏出纸巾递给阿东，轻抚他的背，说：“过去了。都过去了。”语调无一丝起伏。

阿东非常失望，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等在商厦门口，简直自取其辱。

第二天，阿荣当班，阿东又来了。这一次，他身边有一位美貌女子作陪。女子一手扶腰，一手捧肚，看样子，有五六个月身孕了。

阿东挑了阿荣专柜里最贵的一条项链，说要送给妻子——就是他身边的女人。女人先是惊讶地打量他几眼，又看看阿荣，掩口一笑，任阿东在她脖子上忙碌。

阿荣捧着镜子，站在柜台里，脸上是标准的八颗牙笑容。

送走幸福的小夫妻，正收拾东西，眼前多出一双脚，阿东又回来了。

他的眼泡还有些肿，显见是前一天哭狠了。脸上却带着笑，笑容里又出现了三年前的明媚。

他对阿荣说：“谢谢你。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很不幸，却没成为我最后的女人。”语罢，转身疾走，再无留恋。

此一转身，愿平生再不相见。

阿荣请同事帮忙照看柜台，一路小跑到卫生间，扎进一个隔档，再不出来。

安市最大的商厦、最豪华的卫生间里，人们进进出出。无人知道，一个女人，在某个小小的隔档里痛哭，哭她的青春，她的年华，她最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是想等的。等他三个月，再三个月，她都愿意。

尽管在那个小小的、逼仄的、夏天热得像蒸笼的小房子里，她怨过、骂过、急过、气过、后悔过，但她其实，是愿意等阿东的。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只有这个少年，给了她一份全心的、真挚的、像阳光一样干净热烈的爱情。

她被别人伤透的心，被这个少年，一点点缝补了。不知道为什么，不，不想知道，总之，遇到阿东后，她如一潭死水的心再次有了涟漪。

谈恋爱也好，带孩子也好，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但是，生活，不只需要爱情啊，还需要面包，需要牛奶。

07

向阿荣要面包和牛奶的人是她的父母。

阿东突然离开的几天之内，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

先是母亲做饭时突然晕倒，人事不醒；再是父亲奔往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弟弟马上要参加高考，怎么办？怎么办？？

医院一天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再交不上治疗费就要拔管子，阿荣想向天呼号：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苦！！

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没人说过：路可能是歪路，直也只是假相。

为救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父母，阿荣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陪一个香港老板三个月，十五万！

她离开小屋，是从香港老板那里拿到定金打给医院的当天。剩下的钱，老板要分期付。阿荣只好匆匆到医院陪着父母度过危险期，亲眼看着他们转到普通病房，留下些钱，托付给亲友照顾后，被老板金屋藏娇。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往事不堪回首。

那段欲哭无泪的日子里，她不是没埋怨过阿东，甚至在心里咒骂过他，但是现在，她才知道，最可恶的，不是人，而是命运。

阿东被父母带走前，留了纸条。他借口上厕所，趴在厕所墙上写的，怕父母发现，他把纸条压在肥皂盒下面。阿荣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洗衣，一定能发现。

阿东忘了，洗衣是要先洗澡的，卫生间那么小，水淋上十几分钟，纸条糊成一团。

阿荣总觉得，三年前好像是看到过这么一张纸，软趴趴地，手刚拿起来，就一团糟，她还以为是卫生纸不小心掉到这儿，直接扔进了废纸篓。

这该死的命运啊！

08

香港老板的事了了之后，阿荣没脸再回去找阿东。

她把那个少年藏进自己的心底深处。她觉得，自己虽然脏了，但曾经有那么一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少年给过她一份那样美好的爱情，这一生，也知足了。

这些年，她自立、自强、努力、上进，靠的就是心底那份曾经的美好。

有很多人追求她，她都拒绝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以为真是自己嘴上说的那些原因：性格不和、三观不和、家世不配，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是因为爱情。

因为曾有一份美好纯洁的爱情摆在她面前，她却无法珍惜。她后悔，于是把那份爱情当成样本，每一段新感情来临，她都拿着和那份爱情比，在她的心里、眼里，那份爱情无一处不完美，任何东西都比不上！

阿东最后一次走出商厦大门时，阿荣很想冲上去，冲上去告诉他：她没有看到纸条。他放得地方不对。纸条被水糊了。不是她的错！

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父母躺在医院等钱救命、她委身于香港老板的事实，还是能抹掉她曾经背pan了他的事实？

都不能。

阿东已经有了美丽的妻子，他妻子怀孕了，他马上就要有漂亮的女儿，或者可爱的儿子。她不忍心再去搅乱他的生活。

她曾经被生活逼着不得已伤害了心爱的男人，现在，就还他一份彻底的安宁吧。就让他，以为自己是有意的、经不起考验的，只要他的余生能获得平静和幸福。

可在卫生间隔档里痛哭的阿荣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其实不是阿东的妻子。那是他的表姐，是他请来演戏、故意刺激自己的。他至今未婚。

就这样，三年前，被命运捉弄的一对爱人，三年后，又一次错失了，他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