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我们村庄旁边有一国营大厂。厂里机器轰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还有许多我们农村见不着、买不到的稀罕物品。那时,我还小,大约五六岁的年纪,最喜欢看厂里哪些个志得意满、时髦漂亮的青工或技校子弟到田野里来散步了,他们不仅仅光鲜亮丽,还喜欢背个吉他、提着小提琴或是随意拎着小号往那田间地头一站,就奏响了我从未听过的曲子。那演奏者迎着日光、映着晚霞的模样潇洒帅极了,如撮子镌刻般印在心头,顷刻之间被征服的石化感让我以为人生当如此般美丽才不为过。
农村孩子野惯了,自由自在是我们儿时的天地,野马山丘的我们最喜欢三五成群邀约着去厂里玩,看电影看录像是常有的事,偶尔在逢年过节时还可以参与厂里为小孩子举行的游园活动,寻得个本子、橡皮擦、铅笔等,就是这样和谐的环境,让我以为厂里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富裕的村庄罢了。
直至年岁渐长,我发觉厂里的人不论大小,喜欢称呼我们为“小农民”,而村里的乡亲不论大小都喜欢称呼厂里的人为“老工人”。对这个称呼,厂里的工人和村里的乡亲都没异议,也未觉不妥,只是村里的大人在劝导我们小孩好好读书时,总会捎带一句“(书)读好了,就可以去当老工人!”话语里的期盼沉甸甸的压在心口,而我们小孩子那时长大的愿望无一不外乎是当一个“工人”。
到了90年初,这个国营大厂迁往省城,前后两三年的时间,所有厂房和工人、家属陆陆续续全部被搬走,厂里一片荒芜,呈现出一股破败的景象。现今,如果你到了那里,除了大片庄稼地,根本寻不到一丝大厂原有的气派光景。近几年,偶有原大厂的工人回到村里,看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洋楼别墅,体味着村民车进车出红红火火的小日子,禁不住感概:“还是当农民好啊”!
(二)
读高中时,同学之间经常会传说某某的父亲是某某领导的话题,言辞间满是羡慕。那时的大学生真是天之骄子,我所在的县城高中每年考取大学的比例非常低,可谓百里挑一、凤毛麟角。但同学们自有奔头,都可着劲的读书,因为老师说了:“只要好好读书,即便考不上大学,你们还可以去招工招干”,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可以通过考试成为国家干部,即“招干”,换言之就是“吃国家粮”有单位的人。于是,同学们特别如我一样的农村同学更是信心满满、刻苦努力的拼搏着,就想有一天“鲤鱼跃龙门”,即便成不了“天之骄子”,也要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人。
大学报到那天,我在宿舍里整理床铺,来了一个学生家长,对宿管安排的床位不满,进门就骂骂咧咧说:“学校怎么这么安排(床位)呢?我家孩子的爸爸可是干部呢!“这话立即让我们对这位同学刮目相看,并充满好奇,都议论着人家爸爸是干部呢,到底多大的官呢?才敢拿出来炫耀?待到混熟了,才了解到那所谓的“干部”原是某单位的司机,真是吓人一跳,但这件事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某些人眼中,”干部“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可以炫耀也可以用来谋特权。
同样”爸爸是干部“的事,另有两个为人低调、处事大方的女同学的父亲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干部。这两个女同学来自州县,各自的父亲分别是所在县份的主要领导,其中一人的爸爸还是副县长,即便如此位高权重,平日里看女儿从不谈及自己的身份,也不摆架子,既没有秘书也没有司机陪同,偶尔还请我们到校外吃顿饭,那亲切平易的模样就像是我们村哪个熟悉的大伯大叔,还经常教育女儿和同学好好相处,不准许女儿有高人一等的做派,同学四年,这两个女生开学放假都是自己乘客车来回。
哦,真正为民的干部原是淳朴厚道、清白做人、干净做事、不摆谱的人! 为此,即便我也吃上“国家粮”,却很敬重身边哪些一心为公、淳朴厚道、清白干净的领导干部们,他们一心一意的做事做人是我人生事业的楷模。
(三)
也就是在省城读大学期间,一次全班同学聚餐,家居省城的女同学鄙视另一个农村来的女生说:“看,农村来的就是这样,爱吃肉能吃还没样(形象)”,说者有心,闻者难堪,那女同学被羞愧得脸红脖子粗,憋屈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原来人是有身份差别的,城里人和农村人即便坐到一起,也隔着千山万水,二者之间除了文化意识的因素外,还有其他根源。因为来自农村,所以就要接受城里人的鄙视,又因为来自城市,所以可以看不起农村,甚而可以比量农村人。
后来,一个城里的女同学和另一个农村同学起了口舌之争,有城里同学道:“算了,她们农村来的就是这个样,没素质!”。这一边倒的论调炸了锅,引得农村同学议论纷纷,也帮腔教训城里同学说:“怎么说呢,我们农村咋啦?别以为你们有多稀奇,我们农村的(学生)能考来和你们做同学,也不见得比你们差,况且我们还是正式考取的公费生,就你们预科成绩而论,你俩差我们远着呢!再说,我们出身农村咋啦?如果出身可以选择,那世上每一个人都可选择自己的父母抑或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你还能神气吗?" 是的,农村是我国经济体制的主要形式之一,也的确存在落后的现象,但农村并不完全是愚昧无知和封建迷信,即便如此,我们生在农村也不能成为“没素质”的代言。
现在,我居住在家乡的小县城,成为所谓的“城里人”。
在小城生活了20多年,我总有客居他乡的感觉,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城格格不入,因为,内心里我还是个农村人,特别向往那“采菊东南下,悠然现南山”的乡村生活,不喜欢那单元楼或电梯房,特别害怕家家户户紧闭的防盗门,如鸽子笼般令人窒息。而久居县城,对生我养我的村庄来说,我成了一个过客,一个工作在外生活在城市的“城里人”,变成了一只仅在逢年过节时回去看看的候鸟,若不是因为家乡还有年迈的双亲牵绊,恐怕连不时回家看看的愿望也是可有可无。
在城里,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农村人,故而每次回乡我都会说“我要回老家了”。“老家”就是那个生我养我的乡村啊,无论我离乡几载,离村多远,我的根依然在农村,心里的底气依然是土地。听到有人批判农村这不好、哪儿差时我会痛心疾首,据理力争,好似别人在揭咱家老底一样难堪。可是,回到农村老家,我又成了一个局外人,不仅不会侍弄土地,还嫌弃活计又脏又累,不但吃不了那份苦,就连养育我的生活方式也过不惯了,于是,对乡亲们来说我又成了一个讲究的“城里人”,忘了本,丢了根。
为此,我常常纠结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其实,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说到底就是个人身份的问题,这身份问题其实就是阶层的原因,这社会还是有阶层之分的,人生在世必定受限于所处的身份,无论哪种身份的人想要逆袭,唯有积极拼搏,去做自己想做的人。但个人身份是被阶层的文化所浸染出来的思想产物,只有同一阶层中,人们才可能会具有相近的三观,共同语言,和对于未来同向的选择,当然这不是势利,而是人在社会发展中的趋势所致。
我们的生活从来不是门当户对的,无论爱情还是友谊。当农村人拼命往城里走的时候,城里人也在梦想着能回到那鸡鸣狗吠、扶犁农耕、牧童唱晚甚至连屋顶炊烟、顽童嬉戏都充满诗情画意的乡村。城里人和农村人原本就是不同阶层的人,即便因为时空的关系而出现交集,也只是霎那烟花,当你穿越过表层,就会发现那些庞大而残忍的障碍,横亘之间,令人无从穿越。
做一个城里人还是农村人?这真是个问题,我纠结了很长时间,还得一直纠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