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五月，宝象国牡丹花开的时候，我出生在了金砖玉砌的皇宫里。

我生下来就长得比两个姐姐还要好看一千倍，父亲说，我长大了一定是全国最美的女人。

牡丹花开百花羞，于是给我取名叫百花羞。

十五岁以前，我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父亲是个天真善良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当了皇帝，基本没出过远门。

后来长大了又娶了邻国的公主，也就是我的母亲。

他们的婚姻让两国太平，百姓安乐，几十年都没有打过仗。

三个女儿当中，父亲对我最为宠爱，夸我是仙女转世，所以才生得这么美。

他常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帮我挑一个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做我的驸马。

母亲则对我很严厉。

九岁那年，我跟着二姐偷偷跑出城去玩了几天，回来后我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二姐只关了三天。

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和对二姐不一样。

母亲学过命相术，能看到人的前世未来，但她从来不说。

我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很多次她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经历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时候，我才明白她当时的悲伤。

十五岁那年，我过完了及笄礼，父亲说我可以嫁人了。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寻遍了举国上下都不满意，他认为没有一个男子能配得上他最美丽的女儿。

他又派使臣给周围的国家都发了招亲的帖子，定在八月十五日中秋夜，在宫里举办国宴。

宝象国历来富庶，矿藏也多，哪个国家不想攀附？

他们都派出了最优秀的皇子来提亲。

八月十五晚上，月色明媚，灯火朦胧。

我精心打扮过，穿上了镶满宝石和珍珠的长裙，藏在父亲身边的屏风后面，忐忑又兴奋地等待我的意中人出现。

皇子们有的俊美，有的儒雅，有的英武，我不知道该选谁。

父王也是高兴极了，他一直在跟人喝酒。

政治联姻没什么不好，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两个姐姐都是嫁给了别的国家的皇子，听说婚后过得非常幸福。

我正乱自瞎想的时候，一阵狂风突然刮进来，宫里的灯全灭了。

身前的屏风被吹倒在地，借着月光，我看见满屋子人仰椅翻，酒盏菜碟摔碎在地，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

不等我细想，一个黑影拦腰抱起了我，从窗外飞了出去。

他低声说，你闭上眼睛，抱紧我。

声音深沉好听，是个男人。

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脚下空荡荡的，我不敢睁眼看，等再次着地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山洞了。

妖怪！

他的眼睛是金色的，面色深蓝，我吓得缩到了角落。

我要被吃掉了，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嫁人。

我又惧怕又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妖怪想过来抱我，我闻到一阵酒气，更害怕了于是大声喊叫，拼了命地反抗。

他伸出的双手好几次抬起又放下，最后叹了口气，走出洞去，只留我一人在洞里。

阿玉，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转身时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我又累又怕，躺在洞里的干草堆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变成了一个俊俏的男人。

妖怪都是会幻术的，昨晚那个才是他的真面目，我想。

他跟我解释说，喝过酒才会变成妖怪模样，希望我不要害怕。

又说他原是天上斗牛宫的奎木狼，而我是披香殿的伺香玉女，我们前世本来就是一对，还约好了今生也要在一起。

这鬼话我根本不信，我求他放了我，让我父亲用多少金银珠宝来换都可以。

他的神情又哀伤又无奈，他说，阿玉，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见他没有放我的意思，就只能哭，一直哭了三天三夜。

他费劲了心思来讨好我，像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一样。

世上的好东西，不论是深海里的鲛珠，或者蓬莱的芝草，只要我说喜欢，他便想尽办法弄了来给我。

我从小娇惯，不愿住山洞，他便花了三年时间，搜罗了天下黄金，给我在碗子山盖了座黄金宝塔。

又给宝塔取名叫波月洞，因我们初见那天是在月圆之夜的山洞里。

我喜爱热闹，习惯身边有奴仆随从，他便终日打杀为生，收服了方圆百里的上千小妖，给我挑水做饭，养花种草，照料起居。

我喜欢黄色，他就成天穿着一身黄袍，自封黄袍大仙。

可我背地里叫他黄袍怪，他知道了只是笑笑，也叫自己黄袍怪。

起初他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后来时间久了，见我闷闷不乐，就带着我到处游玩。

但他用了障眼术，我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到我。

他一直是俊俏郎君模样，待我有礼，并不强求，偶尔喝酒了变成那可怕的妖怪，也是自己躲到远处去，怕吓着我。

什么都好，唯独不放我自由。

就这样过了三年，我终于答应了他。

那一天，他开心地抱起我腾上了云雾，往南飞了很久很久，一直飞到一望无际的南海，我脑子被海风吹得晕乎乎的，很像幸福的感觉。

阿玉，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我不叫阿玉，我叫百花羞。

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心想。

我就暂且从了他，等日后他盯得不像现在这么紧了，我再找机会逃出去。

我的父亲，母亲，姐姐们，他们一直找不到我，怕是以为我早已经死了。

可叹老天给了我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份，却要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妖怪，真是命苦。

没想到这一过就是十年。

我从一个及笄少女变成了中年妇人。

我与那黄袍生了两个儿子，他很喜欢，我却恨得不行。

他从民间虏了几个妇人来照料孩子，又割去了她们的舌头，震坏了她们的脑子，只听得懂他的指令。

孩子们长到快十岁，我连抱也没抱过一次，我恨他们是妖种，也是我与这妖怪见不得人的关系的证据。

黄袍怪这十年待我倒是一如既往的好，恩爱有加，要什么给什么。

但不知是跟小妖们厮混久了，还是在人间作恶多了，又或者是觉得跟我已经老夫老妻了，他的模样越长越凶恶，后来索性不再施法维持他那俊俏面目，整天都现出金睛蓝面的妖怪原形来。

我看了直作呕，但还要装作一副恩爱的样子。

我最讨厌的是他酒后搂着我温言软语，讲一些他编造的我俩前世的故事。

如果真有前缘，那也一定是孽缘，是债，否则怎会要我用不自由的一生去偿还。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唐僧师徒在取经途中，晦气寻上门被他给关了，我施计放了他们，偷偷让他们捎书给我的父亲。

他那两徒弟自告奋勇来救我，却没打赢黄袍。

黄袍知道我私投了信，他很生气，说我辜负了他的一片真情。

我这么多年演技已是炉火纯青，一来二去他又相信了我。

黄袍想着我十三年没见到亲人，有点于心不忍，便幻作俊俏郎，前去宝象国认亲。

这一去，黄袍摇身一变成了驸马座上宾，唐僧被他变成了老虎关进铁笼。

真不知是黄袍和唐僧互为对方的生死劫，还是我父亲过于天真轻信。

但是萤火怎能与日月争晖？

这西游，原本就是他们的西游。

他们正气凛然地杀回来了。

猪八戒抓走了我俩的儿子，把那两个妖孩活生生地摔死在了宝象国的白玉台阶上。

孙悟空变成了我的模样，骗吃了黄袍的内丹，手起棒落，又杀光了波月洞的上千小妖，黄袍无奈逃回了天上。

我自由了。

没有了黄袍的束缚法术，我终于走出了波月洞，回头看洞里满地都是血肉模糊的飞禽走兽，是那些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妖们，他们死后现出了原形。

我伏在十多年不见的母亲怀里，哭得快要断了气。

早已洞悉一切的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她流着泪不停地说，对不起，母亲帮不了你，这是命定的劫难，在天不在你。

原来，黄袍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他原是天上斗牛宫的奎木狼，而我是披香殿的伺香玉女，我们前世本来就是一对，还约好了今生也要在一起。

孙悟空上天问过了玉帝，又回来告诉了我的父亲。

只不过是我投了凡胎，又喝了孟婆汤，才把这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忘誓约，日日在天上看我长大成人。

直到我招亲的那天，他一急之下变成妖怪偷偷下凡，强行要来了这十三年的人间姻缘。

为什么要这么执著呢。

这人间漫长十三年，对天上的神仙来说不过短短十三天，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完了。

如果没有他，我说不定早就嫁了我中意的皇子，情深意浓，又生一大堆孩子，绕膝承欢，像我的两个姐姐一样幸福。

他一念执著，却毁掉了我最美好的青春。

过去的十三年，日日夜夜于我，都似在煎熬度日。

现在一切结束了，近五千个日夜从我脑海里掠过，竟如同一瞬间。

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箭，如今我已是三十岁的妇人。

我自由了，他回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断了个干干净净。

听孙悟空说他被贬去给太上老君烧火去了，以后有功还能官复原职。

对天上的神仙们来说呀，这不过是个小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