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见你,我还只有你半个身子高,如今再见,你的坟冢竟也有我半个身子高了…….”
幽都的忘川没有一年四季,终年只有漫山遍野的白色彼岸花开,万顷无际的花海中,一棵低矮的老树尤为显眼,树下的孤坟不知多少年无人打理,杂草遍覆。
一名男子落寞的站在坟前,宽大黑袍将他全身隐没,摘下兜帽,男子英俊的脸庞却丝毫不见一点温润儒雅,尽然是锋芒毕露的霸者枭雄之姿。
传闻白色的忘川花海会吸引死亡的幽魂,其中不乏可以抵抗朔方城唤魂,力量异常强大的凶灵恶鬼,它们靠吞食被彼岸花吸引来却迷失在这儿徘徊的亡魂而生,即便是幽冥中强大鬼差也不敢在这人鬼交界的忘川彼岸花海中独自驻留太久,但孤坟老树下的黑袍男子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方圆几十里却没有一只恶鬼妖灵胆敢近前。
他冰冷凌厉的目光在已显残旧的墓碑上久久停留,早被百年岁月风霜模糊了的刻字就像脑海中渐渐模糊的清寂身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无论我得到了多少权力,改变了多少世间的规则,我未来的天下,你都不会看到……”
幽风忽起,万千白花摇曳,黑袍男子伸手轻抚碑面,冰冷的眸光忽而变得柔软些许,时光回溯,思忆如潮,仿佛当年光景犹然在目。
十岁那年祖父遭人陷害蒙冤入狱,之后便是连同全家三十余口西市问斩,只有他一人从密道仓皇逃出,两日后少年混在人群里亲眼所见三十余颗亲人苍白的头颅悬在城楼示众,少年攥紧双拳,强强压抑内心翻涌,从那一刻起仇苗深种,他心中唯有“恨”字。
孤苦漂泊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不知逃出了多远,十岁稚童便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穷贱之人命如草芥,蝼蚁不如,遭尽嘲讽嬉弄却从不肯轻易低头,即便是和野狗争食也不愿受嗟来之食,但更不甘心死去。
那年的江南,细雨纷飞,少年躺在石桥旁的破席上任细密的雨丝淋湿身体瑟瑟发着抖,面色苍白已病入膏肓,此时更是三日无寸粮果腹,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行将就死,迷蒙中阵阵轻音入耳以为鬼差来接。
醒来时却是见到面前女子,一袭白裳,轻纱遮面,黑发携白高高挽起,虽然不见真容但观其气质,空谷幽兰莫过如此。
那时初见,少年问道:“你为何救我?”
白裳女子答:“因为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恨和不甘,如果你能在我手下活过六年,也许未来的天下会有你一席之地…….”
少年毫不犹豫的磕头拜师,白裳女子毫无表情的接受了这个徒弟,为他取名玉玄玑。
最初的两年,白裳女子用尽各种方法折磨他的身心,毒虫噬咬,烈火寒冰,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徘徊在生死一线之间,无数个日夜里少年不断告诉自己:“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后来的三年白裳女子将一生所学所知倾囊相授,少年玉玄玑分外刻苦,修为突飞猛进,但相处多年他甚至还不知白裳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从不说,少年也不曾多问。
时光匆匆,少年转眼已成英俊青年,白裳女子将他唤至身边让他去行走江湖闯出赫赫侠名,一年后若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便会亲手杀了他,虽不知师父意欲为何,但他还是照办了,依循着师父的教导用虚伪和人们口中的侠义道德行走江湖,这样久了他的侠义之举赢得越来越多的名声和赞誉。
一年后再归来,白裳女子才将自己的身份告诉给他知道,原来眼前这寡淡清寂的女子竟就是世人口中凶名赫赫的白骨魔女——冷白裳。
他有些难以置信,无法将眼前之人与那个江湖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女联想在一起。
冷白裳出身孤苦,自幼父母双去,只留下她与年迈爷爷过活,谁知天降横祸,在她十二岁那年一颗刻着亡国谶语的陨石坠落在村外几十里外的荒原上,消息传入皇帝耳中顿时震怒非常,皇帝以为不祥,一令之下遂将方圆百里之内的村子血屠了个干净,命运倾轧下冷白裳苟且活命,听从祖父遗言逃亡大都所在,沿路乞讨受尽苦难,几次险死还生,一路艰辛最终得偿所愿,但大都又如何,原来祖父所想不过虚妄而已,苦投无门巧被一名道貌岸然的白面道人所救,她一心报恩却不知道此人就她竟然是看出她的纯阴之体,想以之为炉鼎同修邪功,以供他采阴补阳,数年以来受尽凌辱更亲眼所见无数少女被他掠来取了性命元阴,终于一日有机会逃出,她本想求官府住持公道,谁想他们竟是一丘之貉竟然联合起来欲将她就地正法,愤怒至极的冷白裳拼命血战,那一日城中血流成河,最后拖着残躯重伤而逃。
白裳眉目平静的讲出了自己悲凉凄惨,闻者为之愤慨的半生过往,这时少年才明白当年为何世人口中的白骨魔女会因为看到他眼中的恨和不甘而救他性命,因为他们本就一样。
“我不满这个世界,但我却丝毫没有能力改变它,你是我的希望,所以取下我的头颅去投奔你的前程,只有站在力量和权力的顶峰,你才能有机会改变这世界的规则,我,期待那一天……”
直到这一刻少年才明白师父的真正用意,从一开始就决定用自己的性命为他铺路,玉玄玑含泪挥剑,白裳染血,临死前的最后一眼,封闭许久的心,这一刻才觉得是解脱。
玉玄玑提着冷白裳的头颅出现,一时激起千层浪,少年英雄为民除害,斩杀白骨魔女的功绩与江湖侠名顿时招得重用。
多年的步步为营,终于在玉玄玑越发深沉可怕的心机谋划中尽数展开,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倒在他的脚下,每当看到他们临死前哀求的丑恶嘴脸时,玉玄玑的目光总会稍稍变化,也许在那一刻,他用自己的眼睛来代替自己师父的眼睛。
许多年以后,玉玄玑再次站在冷白裳的墓前时,已经是名赫三界,连天地神明都忌惮不已的存在。
而这一刻,孤坟老树下的男子,久未波动过的心绪忽然涌出阵阵酸涩。
“我想念你…….师父…….”
冷风花雨,簌簌纷飞,玉玄玑手抚摸着碑面如同抚摸着白裳的脸颊,他闭目轻言,一世枭雄眼眶湿润,两行清泪徐徐滑落,随即毫不犹豫的转身,大步离去。
这时淡淡幽影浮现,仍是那一袭白裳,轻纱遮面,眼望前方渐渐远去的身影,她欣慰一笑:“我很高兴,你长大了……”
幽幽声音甫落,白裳魂影随风而去,苦苦等待终于了却这一世的因果,可归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