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倒计时59个晨昏:他与小丙拐的最后夏天

                       

父亲倒计时59个晨昏:他与小丙拐的最后夏天



                                  作者•彬燕






2024.4.26

凌晨四点半的京城,路灯未熄的街角已有人影攒动。惺忪睡眼挤上首班公交的人们,在公交-地铁-公交的接驳中测算着生存的距离。

天未破晓便摸黑起身,廉价航班都是最早或最晚。机舱内鼾声起伏,邻座旅人蜷在毛毯中续着未尽的梦境,舷窗外钢铁巨鸟正昂首刺向靛青色的天际。

我攥紧背包带,穿越三千公里云海奔赴西双版纳,接七十二岁的父亲北上,母亲肠癌放疗后的创口仍在渗着隐痛,父亲的陪伴或许能使她好受些。

亚热带的风拂过舷梯,泼水节的余温还黏在空气里,橡胶林蒸腾的热浪蛇一般顺着裤管往上爬。我扯了扯领口,单衣早已黏在背上。

我大姐提前订购蚂蚁蛋,裹在芭蕉叶里雪白的颗粒,是基诺人独有的山野问候,也是每次到基诺山时必不可少的美食。

茶山深处那枝野蜜悬大姐家屋檐,它是始森林隐秘的馈赠。大姐家屋檐下,父亲仍保持着竹烟筒搁在膝头的姿势。六十年烟叶熏染的肺叶在绿浪起伏的森林也无法过滤那层黑影。

热风里摇晃的春节灯笼有些褪色。父亲断续的咳嗽,比二十年前刺破晨雾的咳嗽声更钝重。

蝉鸣夹杂着湿热扑过来,父亲冲着我微笑,末了又将视线移向门口的杨桃树。我知道他离开生活一辈子的老家,到大女儿家多少有些难以言说的生疏。






2024.4.27

天未亮透,街道已传来芭蕉叶窸窣的声响。大姐穿着族人的盛装,将连夜烤制的肉干码进竹匾,柴火麻芡熏染的香气浸润着晨露漫过街角。

赶集日的道路缀满背篓,藤条捆扎的蕨菜、象牙笋尖沾着林间雾气,野冬瓜叠成翡翠塔。

大姐掀开蒸笼,紫糯米腾起云雾,她麻利地揪团糯饭裹上肉干递给老主顾。基诺族太阳鼓纹样的衣襟在人群里忽隐忽现。

歇晌时姐夫取出珍藏的茶饼,茶汤在土陶碗里漾开。古树茶在舌尖化开山野的甜润,听说那棵被包养的老茶树,连落叶都带着蜜香。我们家也有乔木茶园,在雨林里自然生长,就像基诺山的集市,山风束着烟火气,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父亲和我在染着普洱茶香的街道各自转悠。再碰头时他正站在老桑树下等我,地上落满黑色的桑葚。我拎着略显沉重的物品,他说他的手没力气,没法帮忙。






2024.4.28

临行前硬塞下超大碗撒撇卷粉,酸辣汤汁浸得透亮,薄荷香混着牛苦肠的野性麻辣的舌尖,胃袋鼓胀得发疼,却还是执拗地朝老板娘喊:“要大碗,超大碗。”在版纳的最后一餐,吃得撑到喉头才肯罢休。

大姐把锡箔纸包装的烤肉递我手板,油星在银纸上漏了出来,那是英娜最爱吃。

大姐对父亲说:“爹,北京住不惯就打电话,我去接。”父亲凑了下鼻子,回答嗯。

她一直用女儿的方式喊:“”爹。”而我固执地守着儿时的:“爸爸。”像两股溪流绕着同一座青山。

老人鼻尖抵着玻璃,下方版纳的橡胶林正翻涌成绿海,傣楼的金顶在澜沧江畔忽明忽暗。飞机盘旋着把吊脚楼檐角和芭蕉叶残影都收进螺旋桨搅碎的气流里。

特意选了舷窗位,当云层撕开华北平原,我指给他看机翼下蔓延的麦田:“这是河北,离北京大兴机场就隔片小麦地。”







2024.4.29

老两口像生活在不同季节的候鸟,我妈裹着羽绒服,我爸短袖。

今早我开车时接了个电话,家门口的铁桩子硬是没躲过。我这破车倒是不娇气,哐当一声继续往前拱。

天有些凉,我妈翻出条能装下两个我爸的加绒裤,老爷子套上活像偷穿大人衣服的熊孩子。他俩拌嘴,一个火力全开,一个装聋作哑。可老太太骂归骂,看见老伴风湿结节的手拉不上拉链,骂声里掺了心疼,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利索。

把车开修理厂,接娃放学打到辆女司机的车,慢得能看清路边的毛毛虫爬行,我缩在后座突然乐了,这技术都能跑滴滴,回头我也注册个,早上送娃顺道挣个煎饼果子钱。






2024.4.30

我爸自留地采来二两茶叶,六十多年树龄,让我有点不舍得喝。这茶金贵,每年清明前就采半斤嫩芽,在烟熏火燎的炕头烘得焦香。我捧着茶细闻竟飘出股老腊肉味儿,活像把灶王爷的烟袋泡进了水里。 

我妈教我爸做保健操,那场面堪比生锈的机器人没通电。我妈在客厅扭得行云流水,他杵在旁边学不会。呆站了三分钟,叼着烟溜回阳台,云雾缭绕中传来一声叹息:“这比种地还费劲!” 

老两口出门遛弯倒是默契十足,我妈蹬着樱花粉运动鞋走得虎虎生风,我爸黑衣黑裤宛如保镖,他胸前衣兜永远鼓着包烟,手指缝夹一根,耳朵后还别着根备用,活像个人形烟灰缸。

翡翠色的树叶在风里哗啦啦拂动,他俩坐在长椅上歇脚时,老爷子又摸出打火机点烟。

有人陪着遛弯,我妈走路都带旋风健步如飞。

 





2024.5.1

成功做出米浆凝成剔透玉块的凉粉,我对着镜子鞠了一躬,佩服自己。云南人骨子里的吃食天赋,在异乡水泥森林里也能辟出半亩的故土精神。

父亲说他肋间的疼痛是玉米杆压出的旧伤。CT室门前,我向医生解释他不会普通话,需要协助就喊我。

母亲念叨着伤要慢养,她坐在阳光里等待。梧桐叶滤下的光斑里,他们并肩而行的剪影变得珍贵,那些以为能永远追随的时光,原来是迁徙线上的沙漏,此刻变成了岁月毫无征兆遗憾之前最后的剪影。曾认为来日尚有方长,我可以在他们身后很很久,可以去无数个遥远地方。

我也抽空做了大检查,体检报告上的异常指标与医生的宽慰形成悖论,我们这代人,身体困在亚健康里挣扎,精神却要驮着两代人的迁徙史。当父母终于卸下犁耙走进CT室,方惊觉生命传承的接力棒,我得稳固的把它举过肩头,托起老老小小的明天。

             






2024.5.2

去领取检查报告,陪伴着年迈的父母漫步在昨日熟悉的那路,那人,那斑驳的树影与和煦的阳光与昨日并无二致。

父亲站在楼下依傍着垃圾桶,点燃了他今天的第一支烟。然而这竟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支烟。在北京的某个街角,他将未燃尽的烟蒂扔进了垃圾桶,仿佛是丢弃了一段沉重的过去。

或许他感受到了生命对他发出的最后通牒,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他的果断令我惊愕,要知道曾经的他,在烟与命之间抉择是何等的艰难。生死攸关的跟前,人们往往会毅然放下那些曾视之如命的嗜好。

我为他开了一些喷雾剂。昨天开了止咳的汤药,今天已经煎好,取回后稍稍加热便可服用。就不必再在厨房忍受四溢的药味和沸腾的药水了。

王姐已经在诊室等候我们。多年来,她始终如一地陪伴着我度过每一个看病的日子。

医生递来了检查报告,我匆匆一瞥,却瞬间僵住了。父亲的肺癌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王姐提醒我拿出诊疗卡开药,我却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疑惑地询问原因,我只好将报告递给她。我们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冰冷的文字上,而门外的父母却还在阳光下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突然感到自己之前沉沉的步伐变得快起来,像被某种责任驱赶,尽管内心充满了慌乱。我不敢多想,立刻带着父母去寻找相关的医生。

节日的医院并不拥挤,我安顿好父母在候诊室,与王姐一起进去与医生交谈。恳请医生暂时瞒住父亲,只告诉他需要戒烟,病情并不严重。

带着父母回到楼房,我努力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但内心的疲惫已经让我几乎崩溃,眼睛变得模模糊糊。进了书房,坐转椅上仰靠着闭眼,手搭肚腹上试图寻找安慰,我听到自己低弱的呼吸却无力跟人再交流。喉咙动了动,想说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原来孤独是块咽不下的石头,梗在胃里发疼。








2024.5.3

他终是告别了打火机与香烟的陪伴。自十二岁那年起,烟雾便缭绕了他的生活,长达六十载,直至健康渐行渐远。

女儿的怀抱温暖而紧实,她轻轻托着我的头,我的泪水悄然滑落,润湿了她的手臂。她误以为鼻涕或口水,柔声安慰道:“没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和英娜说,要带着年迈的父母,环绕半个中国,不去抗拒命运的安排,坦然接受它赋予这一切的变故。孩子的学业成绩、事业的纷繁琐事,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心中唯一的愿望,便是陪伴在父母身旁,随心所欲地驻足、漫游。

近两个月来,睡眠总是浅浅。时刻留意着母亲是否因疼痛而呻吟,甚至连她夜间起身上厕所次数都了如指掌。在她痛苦难耐时,我递上止疼药,谎称是钙片。后来,我减少了药片的剂量,直到最近三天停药。她告诉我,洗澡时浑身仿佛脱了一层皮。我本该为她沐浴搓背,却因父亲的事宜而恍惚失神。待我回过神来,母亲已洗完澡,白发晾干,正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梳头。

父亲斜倚着,每个姿势都似乎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我为他准备了各种抱枕垫背,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窗外柳絮纷飞,父亲望着它们,道:“这是棉花。”我轻声纠正:“这是柳絮,与棉花不同,它无法制成枕头。”

几个月前,父亲住院时曾拍过片子。由于他烟瘾深重,我特别叮嘱医生检查他的肺部。那时检查结果没有肺癌迹象,此刻病情却突然迅速恶化。

他时常叫疼,腹侧部、腋窝、肋骨、关节……无处不在的疼,母亲的疼痛刚有所缓解,父亲的痛苦又接踵而来。

朋友二果来访,与老人在阳台闲话家常。她骑上电动车,载着我一同去买菜,我依偎在她身后,感受着那份深厚的友情。前些日子她陪我选购脚踏三轮车,帮我讲价。

买完菜后,我们在楼下的椅子上小憩。我仰靠在椅背上,帽子遮住额头,向她絮絮叨叨,我说,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自我调整,虽然疲惫却难以入眠,唯独在公园的椅子上才能找到片刻的宁静。

正准备下厨时,英娜打来电话,邀我们去院子吃饭,询问了老人去吗?父亲啃着苹果,欣然同意。

在英娜家的楼顶,我们远眺四周的燕山脉,感受着大自然的壮阔。父亲好奇地问起山的那边是哪里,我告诉他,一边是河北,一边是天津。

想着过几天车子修好了,我计划带他们去山谷游玩。父亲担心路况,我安慰他说,那里的山路虽弯,但风景美,就像上八达岭高速一样,每一个弯道都藏着不同的风景。

母亲私下里告诉我,她早已察觉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异常,说:“你爸时间不多了。”

母亲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她甚至开始照顾父亲,为他倒水、削水果。她嘴上不饶人,看父亲时那柔和的眼神,一眼万年。





2024.5.4

父亲咳嗽得缓不过劲来。匆匆带着下楼找医生,医生的口吻委婉建议带回故乡,以便他能在家乡的土地上安心养病。

各项检查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焦虑。

在医院大厅,我迅速做出了这个刻不容缓的决定。就连已经退休的王姐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她紧张地建议我们尽快带老人回家。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同时,我果断地预定了当天下午的机票,而我弟弟也从遥远的阿勒泰布尔津匆匆赶回云南。

英娜以她真诚与豁达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慰藉。她表示,如果我们不想回去,可以住在她们家,她们会尽全力照顾他,甚至在他离世后为他设立灵堂。这份情谊沉得快接不稳。因为在我们家乡,有着诸多忌讳,亲人之间往往难以做到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

深知父亲对老宅的眷恋,他本就不愿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将他送回故乡。昨天我们还计划着前往北疆的布尔津看望孙子,参观我们的民宿,欣赏我在雪山草原插下的小旗。可如今,我唯恐他无法承受长途跋涉的艰辛,更怕他在异乡离世,无法叶落归根。

在告知父亲即将启程返回云南的消息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病情的严重性。他问我:“是扩散了吧?”我凝视着他,决定坦诚相告:“爸,与其让你猜测和担忧,我们不如勇敢面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有预感,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我握着他手安慰道:“我们回去后,在你熟悉的山水间,你心情一好,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会一直陪着你。”临别时,他向王姐和张大哥道别,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约定:“以后有机会再去小丙拐。”

英娜她丈夫冠羽的陪同下,我们踏上了归途。母亲看到冠羽在场,心中的焦虑也稍稍缓解了些。英娜轻声劝慰我放宽心。

机场路上,我无意间瞥见父亲在偷偷擦拭眼泪。他凝视着车窗外的首都高速,一排排杨树随着车速的加快而迅速后退。

经过漫长的飞行,我们终于抵达了昆明机场。弟弟阿福的航班与我们前后脚到达,我们在到达大厅短暂相聚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普洱景东方向。冠羽默默地递给我纸巾,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不去擦拭,任它蒸发、风干。







2024.5.5

盘山土路浮着尘土,远光灯切开黑色天幕,车辙在黄色的山泥上拖出蜿蜒的印记。后排座椅堆叠的矿泉水瓶随着颠簸叮当作响,车载导航机械女声多次重复“前方急转弯”。

凌晨五点半,天幕像被稀释的蓝墨水晕染,七座商务车的轮胎碾过碎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呜鸣。后视镜里晃动着老同学布满血丝的眼睛,昆明到小丙拐群山七小时。

夜静无声,唯有松针轻颤沙响。我见过最摄人心魄的星空——是新疆禾木的银河垂落。云南基诺山的星空则像泼洒的碎金,亚热带季风托着星空摇晃。

滇西小丙拐的苍穹,躺在青瓦老屋的晒台上,星月悬在百年核桃树梢,银河如练划过彝家火塘升起的炊烟,浸着自烤小锅酒的微醺,芭蕉叶拂动,虫鸣与星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

我帮父亲解开安全带,像拆解一道未愈的伤,小心翼翼。护颈枕里还嵌着几千公里外的绳结。

他推开车门,脚步很轻却惊醒了他大儿子似的邻居大哥。

不久前晾在檐下的蓝布衫被初夏的风灌满,那些在异乡走散的灵魂,凌晨,到底还是被我在这方庭院里分毫不差地交还。






2024.5.6

父亲病重返乡后,二叔二婶第一时间奔赴探望,他们斑白的鬓角在日光下格外刺目。

这对幼年失怙的兄弟,在父母早逝的岁月里相依为命,如今虽已各自成家,但血脉深处的牵挂依然如故。只是关于祖辈的往事,父亲和二叔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始终未能向晚辈们完整开启。

父亲和二叔踩着松针往林子走,父亲指节敲击着粗糙的树皮:"从这棵到溪涧谷底,都是咱家的。"他的声音绕着松涛,在年轮间游走。二叔弯腰辨认一丛理肺散。

作为小丙拐唯一外来上门的继子,父亲总爱用这种方式寻找归属感,我倚着凉亭目送他们。

归来的两人衣襟上沾着松脂气息,他们在林地的经纬线走了半圈,这个黄昏父亲对二叔欲言又止,母亲原以为他会交代叮嘱什么。

父亲病重归乡的消息在小丙拐的每个角落传开,这两日,水泥地被络绎不绝的布鞋磨得发亮,搪瓷缸总续着新茶。有的揣着攒了半月的土鸡蛋,有的拎着牛奶,那些带着体温的关怀,都成了这片土地最朴素的问候。

母亲身体恢复得不错,不让她干农活,怕她闲不住,安排她负责扫地活动筋骨。我主动承包了厨房清洁和洗衣工作,弟弟则当起了"专属骑手"负责跑腿采买。

北京的英娜心系小丙拐,嘱咐她老公冠羽这几天帮忙做饭。说过几天冠羽回北京之前要给我们包好花卷馒头冻在冰箱,这样随时都能吃到面食。

英娜的承诺:“在北京我会按时给你寄药品,你女儿就放心交给我带。你在山里安心陪伴老人,多久都没关系,我会当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她。”她还说:“只要你心情好点,你不哭。”

众人托举的温暖,聚焦乡邻温情,父亲返乡的安宁。






2024.5.7

父亲服了止痛药后精神好了些,倚在竹椅上能吃完一碗饭,说话轻声细语,偶尔挂着笑。

山里的空气让他的咳嗽轻了许多。拐杖斜靠在椅边,我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题像山间的云时聚时散。最怕看他泛泪,自己躲着哭完又强作平静。

母亲近来疼痛渐消,总挨着父亲坐,絮絮说着话,手叠着手。

我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不像前些年总容易起争执。阳光晒得脚面发烫,父亲往树荫下挪了挪。他突然开口:“有件事想和你说。”

我望着他斑白的鬓角:“爸,什么事。”

“关于我墓地的事。”他仰头望着天,声音很平静。人只要仰着脖子说话,眼泪就不容易掉下来。

墓地二字让我心颤了起来,我使劲掐着手心,假装轻松地问:“是十几年前砍柴时看中的那块?”

他点点头,仔细说着墓地的朝向,说那块地他很喜欢。

我故意打岔:“够宽敞吗?妈以后的位置有没有?”没说完就被他截住:“够!能排开一大家子人呢?”

“那给我也留个位置呗,等我七老八十走了后也埋那儿?”我笑着往他身边凑。

我问:“二叔说,老家山头也能腾地方,你想不想回?”

“不想去。”他回答,一呼一吸都很沉累。

故意逗他:“小丙拐向阳坡暖和是吧?”他揉着发红的鼻头直点头。

怕无法牢记,他交代时我已做了录音,到时候按图索骥。

这时母亲穿着洗得干净的蓝布衫过来,还是套装,一看就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式了。我们聊起她年轻时的衣裳,说那时九毛八就能买件新衣裳,阳光把她的银发照得亮晶晶的。

母亲整理衣角念叨:“自打嫁给你爸,我就铆足劲挣钱给他置办衣裳,大老爷们出门在外,总不能穿得补丁摞补丁让人看笑话。”

我轻拍她手背打趣:“是是是,你的男人你最疼。”

“那可不!”母亲扬起下巴:“他发烧我整宿守着,年轻时赶集晚归,怕他喝醉了摔沟里,我提着煤油灯沿路找......”话没说完,我笑着起身朝她竖起大拇指。







2024.5.8

我妈脾气好时最招人疼。今儿她翻出五十年前的团徽,逢人就嘚瑟:“别看我老了,十六岁就戴过这光荣徽。”金属团徽别在衣领上,她特意把灰白头发梳得溜光,连耳后碎发都拿理抹得服服帖帖。

我弟阿福晃过来打趣:“老妈又在臭美。”我笑着接茬:“按她那辈的话说,这叫穿周正了给人瞧。”老太太让我拍照,胸前的团徽闪着光,倒映着她眼角,在她眼里,那是比任何勋章都闪亮的印记。

午饭后父亲母亲并排走在大路上,我跟了出去。往自家林子里走,小松树蹿得老高,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松果。他挚爱树木、稻田,他一生都在森林和田地之间轮转。

穿过林子,回老屋,我总爱在溪边石头上蹭蹭鞋底的泥巴尘土。太阳将溪流晒得细细的像条被父亲丢在沟里的麻绳。

水洼里黑蝌蚪摆着尾巴,我蹲着看了好一会儿,雨季来了就能变青蛙。他们不管我在身后磨磨蹭蹭,径直往老屋走。

老屋路边竹篱笆还是去年新扎的,我摸着篱笆念叨:“撒点牵牛花籽,等夏天爬满紫花才好看。”

土墙边的核桃树撑开大片荫凉,他仰头看叶缝里漏下的光芒,又转头望着空荡荡的牛棚发愣。荷包豆藤缠着番石榴树往上窜,他挨个儿数过去,像在清点家里的人口。

邻居大妈把老院子扫得能晾谷子,瓦片齐整得跟棋盘似的。父亲把每扇木门都推开来看看,门轴吱呀声里透着陈年的松香味。明明才搬出去个把月,他摸门框的样子倒像离别了十年八年,离乡不足一月的魂魄,此刻正沿着青苔路面一寸寸迈向老宅的墙缝。

“过两天咱们去摘黄泡果?”我晃了晃军用水壶,壶身叮当响。火膛油烟气浸着霉味在光柱里浮沉。

父亲弓着背坐在老木箱前,箱盖掀起翻找半晌,他抖开那双绒毛被压得东倒西歪的毛拖鞋,“这是上回县医院住院时方医生给我买的。”他把拖鞋夹在腋下,戴上那顶扣在墙壁的斗笠,回森林包围的新居。

新居屋子隐在松林深处,五月布谷鸟在枝头一声声催促,斑鸠咕咕应和着。忽然瞥见路边草窠里藏着个精巧的鸟窝,五枚蓝宝石般的鸟蛋静静躺在窝里,光滑得像是遗落的珍宝。







2024.5.9

英娜特意嘱咐冠羽多备些面食冻在冰箱,我们家人都不会擀面,偶尔用啤酒瓶或榔头擀面笨拙得忍俊不禁。

难得有人会做面点。围墙外的土灶支起来,我蹲在路边生火烧水,等着蒸馒头的水咕嘟冒泡。

冠羽揉面的架势特专业,谁能想到他是个纹身师呢?这小伙儿本事大,从威风的老虎到细腻的玫瑰花,客人想要啥图案,他都能在皮肤上绣出灵气。

这几天他在我们小丙拐玩得可自在了,白天我弟带他去溪沟里摸螃蟹,家里老老小小都爱跟他唠嗑。

想起北京回来的那天,临走时他媳妇英娜眼巴巴地说:“全家就我没去过小丙拐了。”

馒头出锅时白雾腾得老高,掀开锅盖那麦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山里的雨来得急,转眼间云雾就把山尖围住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在山谷里荡着,也不管是不是天亮。

村里人晚上总爱拎着酒来串门。冠羽返北京头晚是真喝大了。酒桌上乌泱泱围了十来号人,热烈地轮番敬酒,两圈下来醉了还硬是跟人碰杯。

他突然就红着眼眶摸手机,嘴里嘟囔着“我媳妇儿这会儿肯定在哄娃睡觉。”说着快哭了,应了那句: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








2024.5.10

山雾缠着老松树打转,天刚亮明,我们坐上了那辆漆皮脱落的摩托车,突突响着冲进盘山道。

冠羽蜷在后座,山风往领口里钻,吹得他整张脸煞白。昨晚践行酒喝得太凶,这会儿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了。隔夜的苞谷酒还在他胃里翻腾,车每颠一下,都能听见他喉咙里压着的干呕。

班车等人时,我与他并排坐个座位,扭头就见他捂着心口,泪珠子吧嗒吧嗒砸在牛仔裤上,混着冷汗。

我扯着嗓子喊阿福,“丙拐街有诊所,咱们……”

“不用。"他把我手指攥得生疼,“没事,继续走。”

班车盘绕着山峰,他歪着身子睡着,睫毛还沾着泪花。手机在山谷里突然震动,英娜的微信视频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滑落窗缝。

“山里信号飘,打电话都断断续续的。”我快速敲着九宫格键盘打字,冠羽在颠簸中含糊嘟囔:“别告诉英娜......”听说后来到了昆明他主动坦白。

老友早早就张罗了一桌地道的景东风味,十几个朋友围着圆木桌挤作一团,大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好久没见,先来个熊抱。”久违的哥们张开胳膊就要扑过来。我赶紧用手撑住,扯着浸满汗渍的衣领苦笑:“可别,山里暴雨,这些天水龙头里流出的都是黄泥汤。”说着伸出沾着泥巴的手掌。“握个手意思意思,我这身原生态味道,多天没洗澡,都馊成酸菜,怕拥抱起来怕把你熏着。”

满桌人哄笑着,竹筷碰瓷碗的叮当,我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被惦记厚待的感觉。

趁着天还没黑之前我们匆匆回到家,实在放心不下老人。










2024.5.11

父亲的手指因痛风而结节,抓取物品已显得力不从心。每当这时,我便会细心地喂他服药,再递上清水。

我在厨房忙碌于洗碗之际,母亲轻轻走了进来,低声告诉我:“你爸爸想喝杯茶。”

我望向凉亭中的父亲,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远眺东面。凉亭的视野极佳,通透而开阔,仿佛能容纳天地的辽阔。

我走到院子里,轻声问道:“爸爸,你想喝浓一点的茶,还是淡一点的?”

“浓点吧。”他回应道,语气中透露出对浓茶的偏爱,那是他一辈子都习惯的味道。

“刚吃了药,等半个小时后再给你泡。”我解释道。

洗完碗后,我走到凉亭,陪着他聊天。近日来,探访的亲友络绎不绝,他深知我广结人缘,无论身处何地,总有善待我的人。因此,他从不担忧我会过得不好。

与母亲因耳聋而沟通困难相比,我更愿意与父亲交谈。小时候,即使挨打,我也总是尾随在他身后,软磨硬泡。当山路崎岖,我懒惰不想行走时,便会撒娇道:“爸爸,我要你背我。”他总会沉默地蹲下身,让我搂住他的脖子,一路唠叨。偶尔,他会应和我一句,想起来感到无比温暖。

面对癌症这一现实,我选择正面看待,不逃避、不道听途说,更不想做无谓的折腾。我只求对得起父母,至于别人的看法,在我心中并不重要。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偏差常让我在遇到某些言论时选择沉默。

我让父亲躺在凉亭中那张三四十年前的老木床上,清水就放在旁边的桌上。我在他身旁坐下。在这个小丙拐的地方,手机除了联络和记录文字外,我几乎不看其他内容。视频、新闻以及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我屏蔽在外。

我喜欢这里的恬静与安然,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掩盖了远处的鸡鸣,薄雾稀稀碎碎地飘散着,山脉在视线中模模糊糊。相比之下,封闭式的楼房总让我感到压抑和焦虑。

父亲是个爱流泪的人,这一点我在二十年前就发现。他的泪水只会在眼角分娩出一小点点,无声无息,若不细心观察,很难发现。

“说不上来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内心突然会想掉泪。”他这样解释道。

那是一种孤独感,生长在饥荒年代,从小便失去父母的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份无法言说的孤独。

“爸爸,回到小丙拐后,无论是你还是妈妈,我们都明显感觉到你的状态比在北京要好很多。”我安慰道。

“在这里,能见到许多熟人,与他们聊天说话,看着高山蓝天,心情自然愉悦。”他说。

“我也是,连手机都扔在一旁了。”我笑着说道,手托着下巴,面向远方。

“在这里,我不焦虑、不烦躁。所以爸爸,我理解你不愿意去城市生活的原因。”我继续说道。

他谈起在版纳大姐家的经历,虽然那里也属于云南,语言沟通无障碍,但二十多天的日子却让他感觉漫长如几十年。

而在大城市楼房里,他更是有种被囚禁的感觉。他还回忆起在广州时他因肺炎住院的情景,那时给他请了个护工照顾我后便回家带孩子了。他说:“那次一个人在医院掉眼泪,看着别人有人探望关心,而自己却孤身一人。”说着,他的眼泪从侧面滑落,我拿纸轻轻为他擦拭。我可以接受他的脆弱、理解他的孤独。我掩饰自己的情绪,平静地与他继续交谈。

他又举例说去年在镇医院住院时,同病房的患者无人关心探望的可怜情景。所以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知足、没有遗憾、也别无他求。

“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前来关心问候,这都是你积攒的好人缘带来的。”他把手放胸前,面向南,静静诉说着。

我表示理解他的感受,并分享了自己在北京和北疆的孤独经历以及回到小丙拐后的心境变化。最后还向他描绘了北疆宽广草原的美丽景象,想带他一同前往欣赏那里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他却表示:“重返家乡便已心满意足,不习惯去别的地方生活。”









2024.5.12

父亲的疼痛更重了些。好在三餐还能正常吃。早上给他煮了白粥,他说花卷吃不完,我劝他慢慢来,最后倒也吃完了一个。每天按时分好药片,备好温水,看着他服下。

最愁人的是雨天,进村的土路被泡成泥浆,车根本进不来。今早干妈干爹特地从昆明赶来想陪父亲说说话,可雨越下越大。原本计划把车停在水泥路边换摩托进山,现在只能步行一小时山路。干妈膝盖有旧伤,望着湿滑的陡坡,劝他们改天再来。

山里的日子虽诸多不便,心却像雨后的竹林,渐渐沉淀出安宁。

邻居家小黑狗叼走了刚当妈的小鸽子,大伙儿急得直追。小狗一松口,鸽子妈妈扑棱着翅膀在地上跑,原来它娃还没出窝呢。

晨光斜斜地洒在藤椅上,给父亲戴草帽时,他摸着新衣领口笑:“病怏怏的还讲究这些。”我替他正了正帽檐:“挡太阳要紧。”

母亲递来布帽,我摇头:“那是你赶集戴的。”

阿福在森林折了松枝叶和柏叶给老人烧开了泡脚,母亲蹲着给父亲擦身,水汽氤氲中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午后竟能拄着竹杖在院里踱步,凉亭里他坐看云卷云舒,直到天边堆起乌云才回屋。







2024.5.13

晨光里,母亲端着大麦粥和花卷挨着父亲坐下,小黑狗摇着尾巴凑到桌边。老两口分食一截玉米,母亲把玉米掰下来放进父亲碗里:“我牙口不好,你多吃些。”父亲依旧能利索地啃完整根玉米棒。

天刚蒙蒙亮就听见院门响,母亲正拎着大袋垃圾往外走。她说家里常有人串门,不收拾干净让人笑话。

伺候父亲起床成了她每日的功课,套袜子、挤牙膏、擦脸,动作熟稔得像照顾新生儿。

她说这辈子没这么仔细伺候过人,年轻时父亲醉酒吐得满身,犯痛风疼得直哼哼,都是她彻夜守着擦洗喂药。

从前我们在外头,只当这些是电话里轻飘飘的“都好。”如今守在跟前,才懂这日复一日的琐碎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情分。

回到老家这些天,母亲的话匣子像春汛的溪流。跟我絮叨完柴米油盐,转身又跟弟弟念叨田里庄稼,挨着父亲床沿还能说半天陈年旧事。春兰姐来借簸箕,柱哥路过进来喝茶水,她都能热络聊上半天。

这让我想起在城里时,她整天只能对着我絮絮叨叨,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蜜蜂,嗡嗡声里都带着焦躁。如今回到自己的山林,她终于自由自在。







2024.5.14

母亲突然讲究起来,把压箱底的旧衣裳全翻出来,说要扔了。

她甚至翻出压皱的绣花挎包,每天傍晚挽着父亲散步时,总要背着它在山道上晃悠。

父亲还是那个闷葫芦,任母亲絮叨着民族风的新审美,只低头盯着石板路,偶尔“嗯啊”应着。

他老穿着那条裤脚都开线了的灰裤子,我劝他换条新的:“外人瞧见该说我们虐待老人。”

他攥着起球的裤边不换:“换裤子还得脱鞋……”

照料他像带老小孩。削好的苹果得切成月牙块,散步时得攥紧他发颤的手腕,连如厕都要守在门外听着动静。

干爹干妈从昆明开了八小时车,来到无量山深处探望陪伴父亲。

干爹烧得一手好菜,有他在的地方,我就像被宠着的小姐——在北京英娜家时也是这样,总有人把生活打理得舒舒服服。

干爹总爱在人前夸我是他的骄傲,干妈悄悄拉着我组成联盟,我们总在茶余饭后默契地调侃他,一个眼神就能开启相声模式。但我知道那些看似嫌弃的玩笑里,藏着比血缘更浓的牵挂。

午后阳光铺满院子,大舅妈领着表姐和二姨跨进门时,父亲正靠在藤椅上打盹。

女眷们自然地聚在暖烘烘的太阳地儿,表姐已经撩起二姨的后衣领——这是老辈人传下的法子,铜钱蘸着菜籽油在背上刮出红痕祛寒气。

看着姑嫂们你帮我捏肩,我替你捶腰,这场面,哪像是探病,倒像开理疗馆。

父亲从早到晚脸上都挂着笑,由衷地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拿大舅妈打趣:“大嫂,需要我帮忙刮痧不?”

大舅妈是个爽快人,咯咯笑着也不恼。

可到了二姨跟前,父亲立马换了副正经模样,二姨性子板正,他从来不开这种玩笑。

家里人来人往,长辈们带着山货土产过来坐坐,说说家长里短。桌上茶总冒着热气,这份热热闹闹的牵挂,是村庄的一部分。







2024.5.15

干爹说要帮我们拍些照片留念,他知道我父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扶着父亲慢慢走在林荫道上,雨后泥地还泛着潮气,拐杖尖在湿土里戳出深深浅浅的洞眼。

母亲特意换上绣着基诺族花纹的斜挎包,走几步又换成拉祜族风格的挎包,红色线条的穗子随着步伐晃荡。

老屋房檐下半明半暗的日光,父亲倚着木门框,消瘦的面庞依然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轮廓,在小丙拐这辈人里,他确实是顶好看的那个。

我对大家比起孔雀舞手势,母亲也跟着比划滑稽的动作,父亲笑纹刚漾开又突然收紧,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把癌痛咽成一声轻咳。

干妈挽着着母亲挎竹篮走进蚕桑园,听两个老太太用方言絮叨家长里短。

院墙角杵臼旁,干爹弓着腰调整镜头参数,父亲突然说起我儿时爱蜷缩一团坐进杵臼里,像个裹满白丝的蚕蛹。

镜头扫过檐角垂落的蛛网,快门按下的瞬间,初夏的风掀起桑叶。

核桃树腆着肚子,芒果树坠着的青果,那株虬曲的老梨树数着年轮结酸果,牛粪堆旁斜出一枝灼灼桃花,去年从京城捧回来的树苗,在腐殖土里绽出了胭脂色的瓣。

总与人说起想要修葺老屋,脑海里早描摹好图纸:藏书阁要接住第一缕山岚,檐角得挽住游荡的云絮,还得留扇雕花窗,等梅子黄时雨漫过青瓦,就着檐角声读半卷诗话。






2024.5.16

弟弟每天换着药材熬煮药汤,用蒸腾的热气为父亲熏脚按摩。

父亲说药力渗进骨缝后,手脚的酸胀感轻了许多。母亲总在傍晚搀着父亲慢慢走,把三餐分成五顿,熬得软糯的小米粥里总要撒一把枸杞。

干爹干妈都陪伴着,厨房做饭的细碎声响混着父亲泡脚的水声,在院落里荡开温暖的涟漪。

得军和邓娜带着周云老师来探望,父亲摩挲着衣角说:“我这辈子值了。”这些年每次住院,总见邓娜得军照顾,自从她俩工作以来,家人进城都麻烦他们。

父亲望着墙外的牛奶果树,絮絮说着这两个孩子的好,浑浊的眼里泛着光。

得军还给父亲带来了止疼药,告诉我,这个时候陪伴最重要。他就是父亲常念叨的方医生。






2024.5.17

母亲晨起后拉着父亲去后山散步。两位老人踏着稳健的步子,沿着青苔和松针的野路绕山而行,回来时面颊热得红晕。

我打趣说要是换作自己,怕是要扶着腰喘半天。父亲哼起了古老的歌谣,那歌大概是一首五六十年代的歌,我搜查遍互联网都找不到原唱,哼了几句说不记得调子了。告诉我们这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感觉很幸福,想用这歌表达。

平生以来第二次听到他唱歌,一次是童年的月圆十五,他唱了十五月亮,醉醺醺的,后来再没听到他唱歌。

暮色里飘着腊肉炒白菜的香气。这些天厨房是阿福和干爹的天下,锅铲碰着铁锅叮当作响。干妈总抢着收拾碗筷。

我蹲在父亲藤椅旁,掰着指头说:“过几天,咱们先去丙拐街吃豌豆粉,再去看澜沧江看云海,最后到翁丁寨听佤族歌。”老人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2024.5.18

凉亭里,我们都说阿福胖了。他扯着衣角辩解,非说衣服小了。

父亲看着我们,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安稳。

这些天我总在深夜猛醒。床头柜的电子钟泛着幽光,我数着父亲隔断的咳嗽声,等那声带着痰音的闷响从他房间传来,才能合会儿眼。

英娜寄药的那天,我终于把攥了半个月的话挤出口:“能不能托人问问北京大夫,我爸这样的,还剩多少日子?”

英娜让专家看了检查单,说:“这样的环境配上好心情,兴许能撑两个月。”

此刻我只想睡个整觉。不要突然被自己颤抖的手惊醒,不要总在混沌中摸向手机看时间,不要在无人时浑身发冷,让我沉进没有尽头的黑甜乡,哪怕短短十五天睡得着,不要那么提心吊胆。







2024.5.19

五孃来探望父亲时,总带着家常的温暖。

她是父亲叔父家最小的堂妹,女儿在海南生活得不错。

五姑父和父亲聊着往事,五孃则陪着母亲在厨房择菜,两处絮语各自流淌,像溪水分流般自然。

整理相册时发现,父亲这些年始终清瘦。

五孃生性内向,平日里见面总是一声招呼便没了下文。

记忆里最深的,是她家几位姑姑都生得白净,尤其是她的母亲,我该唤作叔祖母的,在我童年时格外疼我,那些温热的手心总揣着留给我的糖果。

姚池夫妇带着女儿进山,理发推子嗡鸣,她丈夫给阿福和父亲理完发,她给母亲揉着肩,两岁的小姑娘踮脚跳闹,或捡拾森林路边的松塔。

厨房飘来腊味,父亲被某个话题逗得笑出声,笑容聚成小漩涡,这样的午后,连时光都变得蓬松绵软。






2024.5.20

气温逼近38度,自来水烫得能直接洗澡。两只狗蜷在屋檐阴影里打盹,蝉鸣声卷着热浪扑面而来。

干爹干妈启程回昆明,顺道去景谷县看静姐。瑶池一家三口也回县城。父亲站在院门口目送,泪水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

凉亭木桌上茶汤渐凉,墙根蜂箱突然涌出金褐色的蜂群,在热浪里划出凌乱的轨迹。躺在弟弟自制的星空木板床上,腰背硌得生疼。云朵像浸饱水的棉絮悬在头顶,热风包着凉意掠过额头,记忆碎片突然刺破思绪。

我猛地坐起身,竹席在腿上压出红印。

晌午送瑶池他们时,我特意让父亲留在堂屋。记得上次我们返城,他固执地背对大门剥玉米,剥米粒的脆响比道别声还响。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疏离,不是寂寞,倒像他基因里自带的孤独。







2024.5.21

父母争吵半生,直到双双确诊癌症。自那日起,他们突然像连体婴般形影不离。母亲把搪瓷杯推到父亲面前,父亲将止痛药掰成两半,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温言细语,就像回到七十年代那张泛黄黑白结婚照里,金色细碎的金光在松树影里流动。

大表哥的摩托车就突突响到了院门口。七十岁的母亲和七十八岁的三姨头碰头说着体己话,松脂香气飘着她们断续的泪滴。

三姨摘下草帽坐在松针堆上,稀疏白发被风吹得蓬乱。母亲挨着她削苹果,两姐妹侧脸的弧度与外婆的模样惊人相似。

下月是三姨次孙的大喜日子。我说要组个亲友团去贺喜,三姨抹着泪笑:“照张全家福了,趁你爸妈还能站着。”

父亲和外孙女春蕾聊天,春蕾刚从银川北方民族大学赶回来,她是家里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午后暑气重,等日头偏西了才敢出门散步,父亲走不到五百米就要歇三次,扶着路边的松树直喘气。新的树苗窜得老高,野草在林子里疯长。

朋友说我坚强,其实他们不知道。那天小朱来探望,我们在凉棚里坐着,我跟她说有时候像掉进口枯井,黑得看不见底。我不喊也不伸手,就蜷在井底等,等自己攒够力气慢慢往上爬。

夜里站在凉亭前,远处村口的灯像悬在夜幕里的萤火虫。狗叫声从田埂那头传来,草窠里的蚂蚱窸窸窣窣。






2024.5.22

山里的日子很静,这种静不单是环境,更多是心境。半夜狗吠不止,吵得人难以入眠,我扬言再这样闹腾就把它拴到老屋看门。连日的雨让带翅的蚂蚁四处乱飞,父亲念叨着再下几天蘑菇就该冒头了。

和春兰姐在雨天栽下几株三角梅,农活暂停的日子,串门成了日常消遣。都说烦闷失眠会消瘦,我倒反胖了几斤。

山间气候反复无常,雨时阴冷,放晴又晒得人发慌。

劝弟弟先回北疆,家里有我和母亲照料父亲。停摆二十多天的晨操重新拾起,生活渐渐有了章法。回乡半月,时光仿佛被雨水泡得绵长。

母亲总往地头跑,对着被挖走的芭蕉根叹气:“该用砍的,留着根还能再长。”我无心计较这些,家里早不养牲口了。她指着枯死的芒果树絮叨,说只剩拴狗那棵还结果,藤上的佛手瓜倒还挂着几个。

商量让阿福回新疆,母亲坚持能应付:“先前你们不在,他病着也是我照料。穿衣喂水,夜里守着。倒不是多稀罕,夫妻本分。”这话让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檐角雨滴敲打铁皮的声音。






2024.5.23

午饭后不久,父亲的肋骨骤然间剧痛难忍,随后背部也阵阵抽痛。 身体的种种状况使得他必须服用的药物种类繁多。 加大了止疼药的剂量后,过了许久,他的疼痛才稍有缓解。 大家所看到的他那尚好的状态,其实都是药物暂时压制住了疼痛。 已至晚期,我们都深知,再多的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只愿能静静地陪伴在他身旁。

每次遭受剧痛的侵袭,我总会感到心慌意乱。 原本为弟弟订下去北疆的机票,却又被我犹豫着退掉。我担心父亲会因儿子不在身边而感到失落,更担心若出现什么突发状况,弟弟又得匆忙赶回。

我用艾蒿煮水为父亲泡脚,弟弟从乡里取回快递后,我告诉他还是把票退了吧。虽损失了大部分手续费,这些年来因各种原因退票所扣除的费用已不在少数,就像是在为自己的愚蠢交税一般。

止疼药起效后,他的疼痛稍有减轻,脚也泡好了。我为他抹上绵羊油,他这双务农一生的脚,从未得到过保养,显得那么粗糙。前几日我为他涂抹了些油并穿上袜子,脚面才稍显光滑。

他说没必要这么保养,我却坚持道:“没事的,保养一下脚,会好看点的。你看,现在都没那么粗糙了。”说着,我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爸爸,这几天没晒太阳,你的皮肤都显得白嫩了些。”

我正在挑选水香菜,前几天他就说想吃蚕豆煮水香菜,还让我弟弟烀一块火腿。我轻声对他说:“爸爸,你过来坐我旁边吧。”

他艰难地移动着步子,在我身边坐下。那粗重的呼吸声透露出他方才所经历的剧痛仍未完全平复。 我告诉他阿福的机票已经退了,暂时不回北疆了。

父亲担忧地问:“那你那边怎么办?”

我安慰道:“我会安排好的。”

他叹息道:“就怕我突然不行了,阿福又得往回赶,太折腾了。”

我强忍心酸,轻声说:“别瞎想,我只是觉得他是儿子,有他在家,你可能会更有安全感。你不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的,疼痛只是暂时的,你的肤色、饮食各方面都还不错。”

他却无奈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能没有痛苦地离开,那样对所有人都好。”

我泪眼婆娑地回应道:“疾病的疼痛我们无法避免,但如果每个人都能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去,那我真心祝福。可惜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摧毁的过程。”

他感慨道:“沉重的货物别人可以帮忙分担,但唯独疾病,只能自己独自承受。”

他在弟弟面前交代了墓地的事情,我告诉他请放心,之前他交代时我就已经录了音,到时候只需按照录音里的指示来安排即可。

削了个苹果给他吃,但他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我坐到他身边,一点一点地喂他吃,边喂边聊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还给他看了夏塔草原民宿的外观照片,告诉他软装部分也很快就会完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中。 他靠在椅子上显得有些犯困,于是我便扶他进屋里去吸氧。过了一会儿我去看他时,他已经睡着了。我轻轻地退了出来并把门合上。







2024.5.24

他吃了半碗面条的三分之一后,便停下了筷子,表示不再进食。尽管我们连哄带劝,他最终还是只留下了两口未吃完的面。

连续几天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泥泞不堪,无法出行。昨天,他询问我能否打消炎针,是否会对他的止疼有所帮助。

山里的村民们在身体不适时,总是习惯选择输液治疗。他们似乎觉得,不输液就无法缓解病情。于是,在赶集的日子里,他们顺便输液以此来缓解几天的不适,并不太在意病情的长期发展。

面对重症疾病,许多人在西医治疗无效后,会转而寻求中医的帮助;当中医也束手无策时,他们甚至会去尝试一些玄学的方法。各种离奇的治疗手段层出不穷,就连街角那些包治百病的广告也有人向我推荐。

我们都明白,很多人在折腾病人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折腾自己,只是为了求得一份心安。

天气终于放晴,路面也逐渐变得干燥。我打算带父亲去县城住院。

他只想在小丙拐这个地方安然度过余生。

然而,在这里生活也面临着诸多困难。离医院太远,一旦下雨,出门就变得异常艰难。那几公里的盘山土路成为了我们最大的阻碍。每当他剧痛来袭,我就会感到惊慌失措。当布诺芬止痛药失去效果时,我更是担心他会在离医院太远的地方遭受更剧烈的疼痛而无法及时得到止痛。

长时间卧床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坐起来也显得力不从心,走路更是毫无力气可言。在与他交谈时,我常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问他:“爸,你有什么要求就告诉我,我会尽力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如果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你也尽管说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会去做的。”

而他却总是安慰我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没有什么要求。”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语时,我都无法忍住泪水在他面前颤抖着流下来,只好抽一张纸吹一下鼻子继续折叠那张纸,以此来平复自己翻滚的心情。

父亲咽下一粒吗啡,我们站在永秀乡的崖岸,隔着浑浊的河水认老屋方位,阿福和母亲指向远方小丙拐居住了一生的老屋,此时已被茂密的核桃林掩映得渐次模糊,他扶着拐杖,完成最后一次对老屋的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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