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我家的正屋地上和院子里几乎永远都铺满了条子,那是我爸用来编条货的原材料。编条货几乎贯穿了我爸大部分人生。他用它来谋生,也用它创新,最终也因时代变迁而消失。
在我爸作为编匠之前,我并不知道编艺存续了多少年,但能确定的是它终止于我爸这一代。真的是成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我爸上了两年学,十几岁就开始在我爷爷的指导下编条货。爷爷教他以此谋生的同时也教会了他拉坠琴,业余时间就是吕剧团的主弦手。我仔细想来觉得我爷爷为了让我爸既有谋生手段又有精神上的支撑也是煞费了苦心。
编条货用的原材料最主要的是棉槐条,其次是荆条,果枝或者柳条。我爸首选棉槐条。
我家地头的大沟边有很多棉槐。棉槐喜欢丛生,叶子和路边的槐树差不太多,但要更细小一些。它的花是紫色的穗状,春末开花的时候很多簇紫色的花在棉槐树顶部迎风摇曳。它们在几乎无人去的大沟边、野林处寂静地独自美丽,很是惊艳。秋天是打棉槐条的季节,通常它的枝条长到两米多,我父母会抽出几天的时间去砍下来打成捆用牛车拉回家。
如果我家的棉槐条不够用,还会出去买些回来。我小姑家住在山夼里,那里的棉槐比较多,质量也不错,父母也经常去买她们那里的棉槐条。一早出发,回来已天黑。
新鲜的棉槐条打回来需要用水泡几个月才能用,沤到一定程度它就既多了柔韧性,容易弯成想要的角度,还能防虫,编成成品用时间长了不至于被虫蛀坏。我不太记得最初我爸泡棉槐条的地方在哪里,只记得用完一批我爸就会再去捞一批回来用。后来我爸在我家院子里根据污水处理走向用水泥砌了两个池子,一个地上半身高的,一个池沿与院子持平的,专门用来泡棉槐条,方便随用随捞。捞出来的条子再晒成半干,就可以编成品了。
我爸既聪明又有天赋,凡是能用到的器具他都能琢磨出一套工艺编出来。比如海上渔船靠岸用来装鱼的大鱼筐,山里用来装地瓜的大筐,小推车两边的小筐,拾草用的大篓子,胳膊肘拐的小篓子,苹果筐,小鸡笼子,它们每个的工艺都不尽相同,各有所偏。
我爸有两个牛角穿子,算是编匠的工具之一。带棱的三分锥体和二分锥,它们都有着很锐利的尖。当需要用扁的条子时,就用二分锥穿子把条子的横截面一分为二;当需要好看的花色时,就用三分锥穿子把条子劈成三等份,这样编出来的器具更加透气有立体感,轻盈且很漂亮。劈分条子是相当需要实力的,锥尖顶在条子粗头一端的横截面上,一手掌握好条子的方向,另一手穿。如果劈歪了,一根条子就废了。
不同的容器需要不同的编法。如果编鱼筐,底部用粗细结合的条子经纬交叉,筐身也需要比较粗的棉槐条。因为带着海水的鱼很重,如果鱼筐不结实用两次就散架了。如果是苹果筐,那就是筐底和筐边用结实的囫囵条编,筐身需用劈开条子编,这样装上的苹果既能托住底,又有足够的间隙透气,且苹果筐本身也没那么重。但如果是编一个小鸡笼子,那就只用劈开的条子编就够了。小鸡笼子是为了晚上让他们进去睡觉的,不需要很结实,透气就够了。圆柱形的笼身上面再慢慢收一下口,小鸡进笼去了就很难飞出来。所有的容器最难的部分当属收边,因为磨损最大的除了底部就是边,如果边收不好,很快就散架了。若干去我家学艺的人都是编出来的东西用两天就散架了,因为他们只会流程,编得过程中不会用巧劲也不会收边,东西不结实肯定用不住。
其它时间还好说,最难的是冬天编条货。冬天条子硬得像拿着一根根钢条,又冻手条子也容易折断不好编。后来我爸想出一个办法,他利用我妈每天早中晚烧火做饭时锅台里火星的余温将条子烤软,集中处理难编的底部弯角部分或者收边部分,其余时间再编其它相对容易的部分。这样,他的工作效率会提高很多。
除了给客户加工订单之外,平时我爸会根据我家棉槐条库存编各种不同器具,但会以日常用得多的为主。这些货积攒起来留着去赶庙会卖。我家附近十公里内有几个可以参加的庙会,比如三月十六的大赵家庙会,四月十八我们村庙会以及六月十二的八角庙会。庙会当天三点多钟就要起床把所有的货装到大车上绑好,早些去可以选择卖货的有利地形,去晚了人多起来大车也进不去,在庙会边上人流稀少就不太好卖。
有一次六月十二我放假在家,非要跟着父母去赶庙会。结果十几里路好不容易摸黑到了庙会,却开始下雨。雨整整下了一上午,庙会泡汤了,我们一件货没卖又拉了回来。
我爸编的货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又结实又光滑漂亮。有几次庙会上我爸的货因为物美价廉被疯抢卖丢了好多,回家对不上账。后来我妈就想办法用绳将货都穿了起来,看好哪个拿哪个,价位再稍微高一些,控制卖货节奏。即便如此,我爸的货也是最好卖的,基本不到中午就卖光了。有次我们村庙会上小鸡笼子卖断了货,正好我姥姥家有个新的,我妈让我去拿,结果我提着鸡笼子走到半路就有人要买,直接被我卖掉了。我家的货辨识度高,一直都是受欢迎的。
我们附近的人都比较认棉槐条的货。其它的枝条用得就比较少,也有短板。荆条编出来的货毛刺太多,不好看也扎人。果树枝条偏短,而且结节也多,颜色上偏红也还好看,也就偶一为之。柳条用量适中,它只适合编轻快的随身器具,就像是现在随身携带的背包一样的存在。
柳树枝条偏细偏软,把青色柳树皮撸去露出里面的白色枝条,编一个两边翘的船型篓,里面放鸡蛋或者点心盖上条毛巾去走亲戚,干干净净又轻又漂亮。或者给小朋友编一个二十多厘米内径的小篮子,既像玩具又能装几串葡萄几串花,也很方便好玩。
我家的生活条件一直都还好,得益于我爸人聪明能干又用心钻研。手艺好,学艺的就多,货出的也快,经济相对就宽裕一些。但因此我爸常年低头也得了颈椎病,经常会因为颈椎压迫神经而头疼。也因常年拧条子两只手全都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而无法握实拳头。但是每每谈及他的手艺,我爸都是神采飞扬。那种自豪,绝不亚于他去县里演出拉二胡,领导看好他要挖他去县剧团的感觉。而最终没能去县剧团,也是因为那时还是公社大集体时期,村里需要我爸的好手艺编出优质条货,也需要用我爸的优质手艺去别村进行资源交换,根本就不放他走。
虽然后来条货被各种纸箱塑料包装所替代,但是毕竟我爸年轻时期就是条货的天下。而那个时期就是我爸人生的高光时刻。
很多时候,看着现在衰老的我爸,看着他曾布满硬茧的手变得绵软,听着他第无数次回忆他的年轻时代(那些很多我都倒背如流了),会不胜唏嘘时光的流逝,但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他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么出色过,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他年轻的时候的风采。
属于我爸的那个时代过去了。不管是编艺还是戏曲都已经式微,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必然的历史规律,有不舍,也有无奈,更多的是期待下一代的才人吧。
后:想用一张我爸编条货的照片,发现竟没有留存哪怕一张。村庄拆迁,再无可能拍照了。鲜明的记忆也不知道能留多久,相信文字能让曾经的历史重新续上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