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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酒吧的门，一头扎进那个嘈杂的世界。空气中混合着啤酒、烟草和冲鼻的香水味，一点也不高级，可是我喜欢。我急需大量廉价的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把这一天经历的糟心事都忘掉，再回到我那个逼仄的单身公寓好好睡上一觉。
光头的酒保面无表情地给我上了一扎啤酒。我抓起杯子灌了两大口，打了一个嗝，剥着花生，开始打量周围的人。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能搭讪几个女人。吧台旁高脚桌附近站着几个年轻女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八卦，我用欣赏的眼光看向里面一个相对漂亮的女人，希望她对我的眼光有所回应，但是她对望上我眼睛后只是翻了个白眼。好吧，没戏了。眼神继续扫，她们后面有一个女人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杯玛格丽特。落单的女人最容易上手，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对我一笑，厚重的妆容在法令纹那边卡成一条沟，猩红的嘴唇下露出一排微黄的牙。我有点反胃。今天看来没机会了，算了算了。
为了躲开那个女人探过来的目光，我端着啤酒往卡座走去。一排卡座只有一个空位子。桌子的另一边是一堆衣服，盖着一个已经喝多了的人。我放下啤酒，舒服地长叹一口气。那堆衣服动了动，一张怪异的脸伸了出来。
“我靠什么玩意儿！”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撞到了膝盖，我龇牙，痛死我了。
那个怪异的人不安地向我伸出一只手，好像想帮我揉膝盖，“不好意思先生，吓着你了，”他的手臂是奇怪的粉红色，皮肤上稀疏地长着白毛。“你没事吧？”我躲开他的手，仔细看了下。全身暗淡的粉红色，光秃秃的大脑袋上一张大脸，高高的眉骨，两只可怜的大眼睛，一张突出的大嘴。啊，原来是他！
这个人，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新人类，泰山。
说是人，其实也不完全准确。他是进化生命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一只白化黑猩猩，本来是用于大脑进化的实验的。也许实验过于成功，他四岁的时候就展现出惊人的智商，学习了语言，算数，画画，甚至会写诗。经过测试，他的智商高达108，已经达到一个成年人的水平。他的存在被一个激进的动物保护协会发现后迅速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悲天悯人的人们觉得这么一个能说话能沟通的高级生命被关在笼子里面成为人类的实验品，实在是不可饶恕。释放泰山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善良的人民集结起来示威、游行、为泰山成立了慈善基金会。实验室在舆论压力下不得不将泰山放归自由，几千万研发费用打了水漂。泰山从实验室大门走出来的那一刻，门前集合的人们掌声雷动，人们被这样伟大的善举感动地泪流满面，沉浸在自己赢得的一场伟大胜利中。
泰山当然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能力，把他送进动物园也不合适，毕竟他能说话，能表达感情，有自己的思想，可不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动物。于是几个月后，刚刚当选的总统在几亿人的见证下，授予泰山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新人类的公民身份，还判处实验室赔偿不菲的赔偿金。人民的情感被调动到最高，总统的支持率也攀升到了顶点。这个国度的人们在泰山身上看到了人权的最高表现，看到了对生命的无上尊重，他们被泰山的经历激励着，感叹着自己的国家真不愧为地球上最高级的社会文明。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后来发生的事就没有多少媒体再报道了。市场上永远有新的热点更能引爆人们的关注。
我重新坐下。“呦，这不是大明星泰山吗。你怎么在这儿啊，我记得你买的豪宅是在市中心吧，怎么来这么个小破酒吧了。”
“豪宅，豪宅。没有豪宅，没有，”泰山低头说，“没有了，房子没有了。”
“怎么了？我记得你那个房子正好是你主演电影上映的时候买的，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终极的爱》，对吧。买了豪宅，主演电影，啧啧你的成就可是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啊。”
“电影卖不好。不好。”泰山笑笑，我判断不出来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羞愧？“电影不好看。你看过吗？”
我当然没看过，只是知道个大概。泰山在里面饰演一个刚到城市的穷小子，隐藏着内心对同性的爱恋，在兜兜转转之后终于接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真爱。饰演他真爱的男演员本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电影中握着泰山的手深情地说“无论你到哪里，我的爱只因为你而存在，我的灵魂和你同在，你让我体验到了终极的爱”这句台词让当时的影评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让我们看到了爱的真正定义，无关种族，爱就是爱……”然后上映后票房并不好，在少数群体中火了一阵之后热度就消失了。倒是那个男星借着那波热度又出演了好几部爱情片，和各种帅哥上演深情绝恋，名声大噪。
“话说你当时为什么演这么个电影？”我转着酒杯，“你是……吗？”
“哦不不。我在实验室就没有性别了，”进化实验室应该是不想让他珍贵的基因外流的，早就给他做了化学阉割处理，“我不懂。当时经纪人说，首先要强化我的人类身份，同时要得到一个重要群体的支持，这个是很有用的，能让我更有名，就这么安排了。我不会演，我演得不好。很多镜头是电脑，电脑做出来的。”
也是，据说电影中还有很多亲密镜头，虽然泰山是官方认证的新人类，但是还是难以想象那个男演员对他做出什么亲密行为。
“先生，你能请我喝杯酒吗，”泰山搓着手说，“很久没有人跟我聊天了。你是好人，你听我说话。”
“当然没问题。”我给他也端来一扎啤酒。这个晚上看来是没可能带女人回去了，找个人聊聊天也不错。“电影卖的不好对你影响也不大吧。你当时不是还拿了实验室的赔偿吗，够你生活的了。”他现在看上去过得并不好。
“钱，钱不好。”泰山嘬饮着啤酒，“钱被别人拿走了。经纪人，朋友，都要花钱。我不知道怎么花钱，他们知道，他们帮我花钱。”
“他们帮你花钱？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你自己没学着理财吗？”
“我之前不知道钱这么有用。我觉得钱能换来食物就够了。但是他们能用钱换更多东西。朋友们说他们需要钱，他们没有钱，而我有。所以我就让他们用。朋友要帮助朋友。”
“这可不是什么好朋友啊。”
“我后来知道了，他们不是好朋友。他们对我不好。”泰山显然悲伤了。“好多朋友和我住在一起，我还有钱的时候，他们给我很多东西，给我食物和能让我很开心的药。后来我没有钱了，他们很生气。他们不让我住房子了。”
“就没有人真的帮你吗？你好歹是第一个新人类公民啊，你当时多出名啊。”
“很多人说在帮我。可是他们帮我，结果都对他们比较好，对我不好。有个律师说帮我把钱要回来，可是没有要回来，他变有名了，就不管我了。还有人说帮我打造网红，很多人关注我，可是我不会卖东西，直播也不知道怎么说话。他们拿走了账号，也不管我了。再后来我完全没有钱了，就没有人再帮我了。”
多么典型的故事。泰山不是第一个经历这些的人类，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他在经历这些之前，可能都不知道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新人类，不新的规则。我问，“那你现在怎么生活呢？你有工作吗？”
“我找工作，可是结果都不好。很多事情我不会干。我去快餐厅做服务员，可是有人投诉说担心卫生和传染病。餐厅开除了我。我去水果店卖香蕉，我喜欢香蕉，可是有人说水果店是在侮辱我，是不认可我的新人类身份。其实水果店员工对我都挺好的，我喜欢他们，可是不断有人来骂他们，还有人晚上来砸玻璃，在门上写口号，水果店也开除了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工作，只能这样了。” 他的大眼睛似乎要渗出泪水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泰山有了人类的智商，有了人类的身份，但却不懂人类。不过说起来，又有多少人真的懂呢。
啤酒喝完了，我又叫了两杯。酒吧慢慢安静下来了。之前躁动的摇滚乐也换成了平缓的音乐：
“welcome to the city,
Said the young man Sitting next to me
Heard you're new in town
Before you get around
Here's a little tip from me
Best stick to yourself
No matter where you go
Just watch your back
And hold your own……”
沉默了一会，我问，“你觉得做人类开心吗？”
两杯啤酒下肚，泰山也有点迷离了。“我，我不知道。其实以前在实验室我就很开心，我做的好，学习了新的知识都有奖励。研究员们对我很好，他们跟我说话，教我知识。虽然经常给我吃药打针做检查，我也不怕的。可是实验室因为我而解散了。他们都说跟我没有关系，可是我就是觉得是我的错。先生，你说，是不是我的错。”
“这个……也不能说是你的错。毕竟当时大家想让你自由，对吧。实验室本来就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我自由了，我不知道做什么。我在实验室有价值，我自由了，曾经很多朋友觉得我有价值，陪我做很多开心的事情，可是现在，没有钱了，我又没有价值了。”泰山埋下头去，高高的眉骨几乎要碰到桌沿。
“那你不开心的话，有想过……不做人类了吗？毕竟你自由了，也有自由选择的机会了嘛。”
“不做人，那我是什么呢。”泰山抬头说，“我去过动物园，看到过其他黑猩猩。我知道我是从黑猩猩变成人类的，可是我不是黑猩猩。他们不会说话。我会说话。他们只知道吃，打架。他们隔着玻璃看我，我在玻璃外面，我是人。先生，你觉得呢。我是不是人？”
我看着他的大眼睛，突出的大嘴巴。“这个……你觉得自己是人，那么你就是。毕竟总统亲自给你授予的身份嘛。”
“可是，很多人还是不觉得我是人。”泰山的大眼睛又被悲伤浸润了。“人让我变成人。人很开心，把我放出来的人，我的经纪人，总统，他们都很开心。我曾经也开心，现在不开心了。”
“泰山，我只能说，不开心，也是做人的一部分。”我举起酒杯。“来，为做人干杯。”
"为做人干杯。”泰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至少做人还能喝酒。酒好，喝了酒我就不想开心不开心的事情了。先生，谢谢你请我喝酒。”
“不客气。这么一个晚上，有人聊聊也挺好。”
“先生，你呢，你做人开心吗？”
“哈哈。这可是个好问题。” 我放下酒杯。我开心吗？单身至今，没有什么存款，前几年也算事业小成体验过灯红酒绿，只是很快又失去了一切。这个世界上有谁真的开心呢？不过都在追逐一些虚无的东西。“我不算开心，也不算不开心。人嘛，活着就是这样的。你至少风光过，多少人连这一点风光都没有，都羡慕你呢。”
“羡慕我。我也羡慕你们。你们从出生就是人类。我是半途变的人。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先生，你说到底为什么，曾经那么多人支持我，喜欢我，可是后来又不喜欢我了呢？我觉得他们更加喜欢不是人类的我。”
那是当然。你一旦成为了人类，就变成了无需努力就能获得那么多金钱的人上人。谁能服气？原来人们带着悲悯心来救赎你，结果发现你跨过了大部分人的悲苦变成了新人类，人们才发现，需要救赎的是他们自己。既然要成为人，那就体验下做人的苦吧。我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地球上不过是多了一个同样痛苦又可怜的人，不同的是，他连自己为何痛苦都无法知晓。“人么，都是易变的。你还有时间慢慢学。”猩猩的寿命是多久？40年？他至少还有十几年呢。
泰山喝完了酒，头渐渐低下去，又歪在卡座上面，盖着衣服睡着了。我翻遍口袋，把所有能找到的纸币都压在了他的杯子下，掏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张照片，起身走出酒吧。
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冲入肺里。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
泰山一直没有问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个记者。今天也算是意外收获，一整天老板都在说我再也写不出什么好新闻了，谁知道新闻就这么送上门了。《新人类》，就这么写，我赶一赶，明天就能把稿子甩老板脸上，让他看看什么是好新闻。虽然现在泰山的热度已经不行了，但是做个复盘型的稿子，还是可以的。也许可以加点他和那个男演员的情节？可怜的新人类，在找寻自我的道路上的挣扎，友情，金钱，背叛……这些元素混合下就是一篇好文。对，就这么写。我一边往家走，一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