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秀美。”
一生会问过许多人的名字,一生也会告诉过许多人自己的名字。至于念念不忘的名字,仔细想来却屈指可数。那个始终记在心里的名字,或许就是最好时光里的那个人。
在电影《最好的时光》里,舒淇和张震谈了场三生三世的恋爱,导演侯孝贤却道“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而我,独爱前三分之一的“恋爱梦”。
台词少得要紧,镜头长得要紧,情节简单得要紧,画面平淡得要紧,青灰色调却掩不住满屏的甜蜜氤氲。那个傻笑的女孩,和那个奔走的少年,像极了恋爱中最初的小模样。侯孝贤看似造了一个恋爱梦,这个梦却是属于每个爱过的人。
遗落的书信,遇见有趣的人
一九六六年,高雄。街头巷弄都是撞球和敲杆的声响,弥漫着香烟的雾气和甜腻的恋歌,漂亮的记分小姐微笑着记录或陪打球。秀美便是其中之一。有着小镇姑娘的单纯,也有着那个年代的时髦,辗转于台南各处的撞球室,这次从新营到了高雄,迎着风立在船头去陌生地方。
秀美接替了前任记分小姐的工作,那个眉眼娟秀的女孩叫春子。早起开了门,摆好球和杆,翻找巧克粉时,秀美发现了躺在抽屉里的信。信是写给已离开的春子,写信的是个家中变故即将入伍的落榜少年。
信里说着谢谢盼着回音,肯定是想追求春子。临了说起那首《恋歌》,明显是喜欢才会思念。落款是“知名不具”,应该是和春装很熟络的人。好奇之余,秀美亦觉有趣。对于未知的爱情,生了趣味,更易关注,从而期待。
这个人,有意思,不知是谁?秀美像个调皮的孩子,看完装得若无其事,将信折好放回原位。别人的情书,竟也平添遐想,好奇之余,于己何干。
某日,一个拎着箱子的男生来了撞球室,他似乎不是来打球的,更像是来找人的。男生环视了下屋内,又径直地走向里间,晃了几圈才问春子的去向。秀美说她去了台中车站的撞球室,男生显得有些失落,重复了句便独自坐在一旁。
不时望他几眼,秀美也许猜到了,他可能是写信的人。不得不说彼时的张震很可爱,天生自带坏坏痞痞的气质,时而木讷的表情却又极具反差萌,拥有这般复合元素的男生往往是青春里的磁石,剃个入伍的板寸也盖不住的性感。
良久,男生缓缓回了神,也注意到眼前的秀美,懒懒地开口问了她的名字。转眼入夜,撞球室里空得只剩下他和她。男生打球时很专注,紧盯着滚动的球,而秀美的眼神总聚焦于他。于是乎,两人打了整晚,秀美一个球未进,还被男生调侃要认真点。
明明自己平素都可以做得很好,可是一旦在他面前就怎么也做不好。只因入了眼,乱了心,或许还不自知。只要男生看着她跟她说话,秀美的笑容就蔓延开来、明亮起来。从第一个长镜头开始,我们都看得出,女孩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男生。
直到男生要回台北入伍,临走时回头笑了笑,秀美却是笑着完成打烊。快要合上门时,秀美听到有人敲门,又重新推开门,男生跑回来说要写信给她。秀美先惊后喜地“哦”了声,男生这才欢快地真的离开了。原来,雀跃是两个人的,那些笑也是两个人的。
哪怕秀美背对着镜头在关门,都能感觉到她定是笑意满满,逐渐侧过的脸扬起地嘴角。究竟喜欢不喜欢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那一夜,两人连背影都是快乐的,时间仿佛都就此慢了下来。
属于我的信,或许仅是有趣
躺在信箱里的那封信,是从台北的营区寄来,收件人终于成了秀美。
给春子的信里,更多的是诉说。诉的是兵役通知单下了,这两年大学没考上,母亲又去世了,未来的日子茫茫不可知。说的是感谢,在旗后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期待收到女孩的回信。落款是“知名不具”,有着点玩世不恭的错觉。信中提到的歌是《恋歌》,用软糯的台语一遍遍地唱着“思念你”,充满着对逝去旧时光的依恋。
这样的一封信,应该算作含蓄的情书,却满纸尽是不安定的忧伤。如若收信人有意,她会心疼会怜爱。如若无意,她就算不头疼,至少也是淡漠无感。很明显,春子是后者,读完信似有浅笑,却浅得易被忽略。笑得是有追求者的傲娇,浅是因为她并没心动,这个人与其他来打球的人并无不同,抑或这个人不是较好的选择。
给秀美的信里,却是分享当下心情。重新介绍自己是入伍前和她撞球的那个人,过了三个月生怕她忘了那晚的一面之缘。信中提到的歌是《Rain and Tears》,他当下的心情却想起了秀美,小清新的英文歌随之响起,阳光勾勒出女孩微笑时的睫毛。这一次,他期待的不仅是回信,而是再次见到秀美。这一次,他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震。
阿震并不知道秀美看过两封信,也就无从对比出自己的变化。但秀美无意中做了个弊,她快乐的微笑里或是也有着几分炫耀,至少阿震对她和对春子的情愫是不同的。若是没了这点与众不同,和撒网捞鱼的套路有何区别,不过是习惯性的追求喜欢。
两封信都给了特写加话外音,阿震字如其人般可爱,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一张白纸,短短数语,自然的光线落在信上,洋溢着说不出的温柔滋味。没有誓言,没有情话,甚至没有恋慕,却是婉转的告白。我怕时间一久你会把我忘了,我听到喜欢的音乐都会想起你,我是真切地被植入了对你的思念。
秀美隐约感觉到了他的心思,在高兴的笑意褪去后,她恢复了类似春子的淡然,默默也把信放在了同一个抽屉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做了这样的动作?是离别,是漂泊,亦是自我保护。秀美很快就要走了,要去嘉义的撞球室,谁知会做多久又会再去哪里,也许和阿震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也因秀美看过春子的信,不禁会退后一步去想。或许他会遇见下一个记分小姐,问她的名字,和她打撞球,然后给她写信。如果我只是众人里的其中之一,那么这样的你还不是我的他。只是际遇,而非命运。
立在船舷处的秀美,比来时多了点惆怅,总归会再忆起阿震来。那个打球时神情专注的少年,那个容易喜欢上记分小姐的阿震,还有那个迷茫却挺有趣的阿兵哥。
带在身上的信,原来不止是有趣
等阿震趁休假回来时,秀美早就离开高雄了。阿震又一次问起女孩的去向,似乎相同的场景和剧情又要重演,他却在老板娘处得知具体地址后,直接转身去嘉义找她了。从高雄到嘉义再到虎尾,阿震在台南奔波找寻,每次秀美都早一步走了,仿佛不经意和他玩着捉迷藏。
他不再问别的记分小姐叫什么名字,也未曾在别的撞球间流连停留,那一刻他就是执着地要找到那个叫秀美的女孩。直到阿震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秀美家的时候,原来这个女孩亦是给他回了信的,原来这封信男生一直带在身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她终于成了他心里的特别存在。
如哲学家托卡莱尔说的,“青春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但这种快乐往往完全是因为它充满着希望,而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或逃避了什么。”当阿震默默站在秀美身后,他有着些许的得意和更多的庆幸。还好我没弄丢了你,还好你就在我眼前,原来我不舍得与你就此相忘于尘世。重逢后,秀美一直在傻笑,笑得弯了腰,笑得不知所措,他竟是一路寻着她来。
侯孝贤镜头下的撞球室是平淡中带着些温馨的居家感,哪怕昏黄灯光把室内晕染得有些逼仄。多了些怀旧的滤镜,少了些世俗的风尘感,仿佛连嘴边的香烟都染上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的慵懒腔调。白衬衫、碎花裙、高马尾,这样的舒淇,止不住的傻笑,成了昏暗中的一道美好亮色。整部电影如同暗夜里的怀念,只有你肆意的笑是簇新的光晕。
在心里,秀美是真的接受了这个男生,拿起他喝过的杯子喝水,女孩的告白不动声色却再明显不过。“云中谁寄锦书来”是女孩存了期盼的等待,“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少年放不下的懵懂青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彼此注定未中断的遇见。
花光了仅有的休假去寻找,见到后等两小时等她下班,只剩下吃碗宵夜的时间,阿震就要赶车回台北军营。一同等车的夜里,阿震把撑伞的左手换右手,终于鼓起勇气握住秀美的手,轻轻触碰再十指紧扣到温柔摩挲,却紧张地忘了女孩半个身子还淋着雨,两人就这么别扭地笑着握着等着。《Rain and Tears》终于名至实归,等来一场属于彼此的夜雨。
借由阿震的两封来信,提及“时光飞逝”“未来的日子”“最快乐的时光”“时间过的飞快”,我们对时间无能无力,我们只能定义那段时光。这个梦是最侯孝贤的记忆,如他所言,“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恋爱梦”只是个片段,没人知道他们在一起的后来,或许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露水情缘终究过客,或许爱过伤过纠葛半生,谁也不知道镜头外会发生什么。寻找所爱之人的电影历来是文艺范儿的灵感来源,比如《云水谣》,比如《王家欣》,比如《寻找金钟旭》,或悲或喜或乌龙,我却对这部片子的前42分钟念念不忘。
来回往返的船上,窗外闪过的路牌,青涩的入伍少年,和漂泊的记分小姐,半个世纪前的岁月。携一封信,寻一个人,连心都会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