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甲归田A王家岭
在我6岁之前的印象里，有一条大黄狗，有一头黄牛，我有时爬在妈妈背上，有时候自己穿梭在爷爷奶奶土坯房的院子里，那是我真正的小时候。
东面有山坡，西面有大杨山，门前是一条到了雨季就会泄洪的河道，那是一条路，也是能让我回到家的路。沿着东面山坡脚下流向后方。那条河道有我挖过的沙子，有我堆过的河坝。
东面那山坡上有我捡过石头，山坡的弯沟里有我熟悉的葡萄架。
我记不清在那里是怎么样度过的春夏秋冬，我只记得被太阳晒醒的早晨，我坐到前门黑色的门槛上，不知道到当时在想着什么。右邻是叔叔家，后院是爷爷，二爷爷家，二爷爷家旁边是老叔，后院当街是一口井，所有院子都吃水的一口井，夏天的时候，我见过奶奶在里面方过西瓜，藏过肉。她告诉我井里面凉东西不会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里面会是凉的，我站在井边偷偷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冷气。不知道谁在哪，一声大吼让我快躲开。在我当时的世界里，前后院都是亲戚，大人们春天和秋天都在一起干活，过年坐到一桌喝酒，我可以和哥哥姐姐妹妹们玩，没有黑白，没有杂念的玩着。我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人，还有更多事。
冬天下雪的日子，我记得跟哥哥堆过雪人，用煤做雪人的眼睛。下雾的早晨，我记得跟哥哥一起跑步晨练，还一口气坐过一摊牛粪上。秋天，我看到过爸爸，爷爷和叔叔们扛起一大筐的白薯。我何时能扛起这么多，我捏着手中的土躺在一大片的清脆的白薯秧上。我还记得爷爷披着他那黑色的羊毛衬里大棉袄，我偶尔还翻过来穿上装怪物。我还记得冬天爷爷接过奶奶给他的一大碗热水，他把一小壶酒放进去。是一个瓷的，做工不精良的白色的酒壶，剥开几颗花生或者吃一口咸菜，眯着眼美美的喝下去。偶尔也会用一根火柴在酒杯上放上他的卷烟纸点着，待火灭了酒热了，他什么菜也不吃就美美的喝下去。记不清奶奶在一旁嘟囔着什么，不就会端来一碗焖盐豆。我还记得过年杀猪的场景，一大家子围起来抓一头猪，我们开心的跑着等待猪肉上桌。过年是最热闹的日子，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但我最讨厌的是放鞭炮。最开心的是拜年，因为到了这些日子，平常安静的后院会陆陆续续来很多人。姑姑们，姑父们，表哥表姐表妹表弟，舅爷爷，表叔，表姑。。。。。。。还有很多叫上称呼的人们。所有这些开心的背后是我又能领到很多压岁钱，能美美的吃上一大桌子的菜和肉。日子过的昏天暗地，不知道什么叫长大，没想过会长大，不曾有过理想，不曾有过梦想。能跟着父母上山下地，能翻着哥哥上学的旧书本就是世界。不懂什么叫满足，不懂什么是知足，只有傻呵呵的笑着，闷头闷脑的哭着。想着明天怎么样骗过妈妈不下地干活，今年夏天山上摘过的野果子明年不要被别人摘走，盼着过年再羞怯怯的心里却暗自开心的领压岁钱，盼着奶奶，妈妈，婶婶们做的那一大桌子的菜和肉。
夏天雨过的夜里，蛤蟆的叫声一声震过一声。
我睡不着，哥哥也睡不着，他气愤的拿起手电冲出家门，我爬着窗户向外看，一声闷沉的落水声后蛤蟆叫声不见了。哥哥回来说扔了一块大石头。我躺下闭着眼，崇拜的心兴奋着，有哥哥就敢和全村的小伙伴为敌。慢慢的我要睡着了，伴着远处模糊的蛤蟆叫声。
早上总被晒得刺眼的太阳照醒。不情愿的起炕，偶尔还会因为尿炕被妈妈唠叨着。我坐到前门那黑色的门槛上，不知道当时在想着什么。
踩着还有露水的杂草，跟着妈妈上山放牛。记得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一两串葡萄，一罐子凉水就是我的零食。坐在北山的山坡下，黄牛在那兴奋地啃着青草，我听着妈妈的故事听着妈妈的歌。满山坡的杨槐树偶尔会窜出几只野兔子，飞出几只山鸡。大人们会想尽办法抓住这些野味，回家美美的炖上一锅肉。
顺着山路往里走，是更高的山，山上面有很多松树，经常会看见大人们背着一大捆的松枝走在山路上，那是一家人烧火做饭的柴。我从不会担心这些，我家后院土坡上有成垛成垛的柴，都是爷爷备下的。听大人还有哥哥说上山有山洞可我从来没见到过也没去过。那时我最想长大的原因是6岁以后我可以去钻山洞。
后来的某一天早晨，还是那山坡我听着歌听着故事，黄牛还是兴奋的吃着草。我和妈妈被家里人叫回去，急促促的，我忘记了当时我被抱着还是被拉着往家走。扔下了我们那可怜的黄牛，它看到我们走还远远的哞哞的叫着。
我被带到了一个很新鲜的地方，他们从一个很大的冒着冷气的铁皮柜里拉出来一个人，妈妈哭着，其他家人哭着，我被强按着跪下听着他们哭着。哦，原来是他。我的爸爸他躺在了这里。已经记不得当时他躺在那里的表情了。我替他选了新衣服，选了一个很漂亮的像个宫殿一样的盒子，妈妈说他可以穿上新衣服住到里边去。好吧，我觉得很漂亮，让他住进去吧。
回到家，满院子的人，我家的栅栏都被弄坏了，那是我帮妈妈扶着扎好的院子。我和哥哥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帽子，他们都哭着，我也哭了。路过我和妈妈经常放牛的山坡，在北面一个小河旁人们挖好了一个土坑，把我选的那个像宫殿一样的盒子放到了里面，我看着他们把土填满慢慢的变成一个土丘，我记得被人推到土丘上让我拔一根棍子，带着白色纸条的棍子。妈妈哭着告诉我，爸爸死了，我哭了。那个抱着我去东山坡上摘西瓜的人，那个早上突然掏出一大堆糖给我的人，那个早上听了妈妈一句话，突然狠狠的把酒杯放到桌上的人，那个在我和妹妹们把稀硫酸当甜水喝以后骑着自行车把我送进医院的人，他再也没出现在我6岁以后的日子里。我依旧在前院后院间跑着，夏天下暴雨的时候门前的路还会变成泄洪的河道。早上被晒醒的我，还会坐到前门黑色的门槛上。可是我被送到了学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去，会让我不能在家继续跑着玩，继续翻着哥哥的旧书本，我觉得那很好，很快乐。妈妈告诉我要长大，要上大学，要有出息。我说我会长大想哥哥一样保护你，但我不懂什么是大学，什么是有出息。周末的早晨我还会跟着哥哥晨练，还会跟着妈妈上山放牛，过年的时候那些人还会来，还会给我压岁钱，还会做一大桌子的菜和肉，可我习惯了羞羞怯怯，习惯了不说话。小时候每次上山我都会看一看那坟头，然后快速的躲开那里。多年以后我再路过那里，习惯的看一看，然后哼着歌走开。一直到了大学毕业，我都少有的去坟前祭拜，他走的那么突然，留给我的记忆是那么模糊。
青草，葡萄，一罐子水，那是我真正的小时候。
空气越来越凉了，阳光格外的刺眼，我带过一叠纸路过我和妈妈曾经放牛的地方，这里的杨槐树少了很多，满山的青草开成了庄稼地。不远处河边那坟头被哥哥填的土一年比一年大。旁边的几大块滚石是被拿来当护法的吧。我少有的在坟前把那叠纸化作青烟。
后来的日子，我哭过，他听不见。我委屈过，他看不见。我也荣耀过，他也参与不到。
后来的日子里，我很少陪妈妈放牛，我很怀念放牛的日子。后来的日子，老黄牛被卖了，老黄狗也死了。后来的日子，哥哥骑着车带着我飞驰在山间的土路上。后来的日子，妈妈带着我们过年，包饺子，有鱼也有肉。有妈妈就有家，有哥哥在就敢和全世界为敌。
成长是放着牛听着故事我哭了，
成长是喊一声哥我坐在那里不怕了，
成长是6岁以后我钻进了山洞，
成长是我在不愿意傻笑了，
成长是我也会写字了，
成长是我独自坐上南去的火车，对着北面挥挥手说再见了。
成长带给了我很多的故事，
成长让我不想待在山坡下，
成长让我无论在多远的地方，只要安静的闭上眼就能回到那山坡下放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