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隔着几多时间?或者几重空间?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看一本《岛上书店》。母亲声音传来:“外公不在了。”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叫他父亲而是随着我们称呼了,这个称呼的改变意味深长。她并没有哭,声音里听不出悲伤,只是很平静的通知了我这个已发生的事实。我相信外公的另外四个子女也跟我母亲一样平静甚至会觉得轻松,这死亡之钟已经敲了了几个月甚至从外公开始衰老便已经在潜意识里响起,当钟声最后一声巨响而永远沉寂之后,悲伤早已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被消磨得只剩远去的背影,永别仅仅需要一个被称作葬礼的仪式而已。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已从医院的病床挪到了家里的床上,依旧只能躺着。父亲电话打来,他刚去买回棺材,到家发现外祖母在哭。我问及原因,老太太的眼泪似乎依然与悲伤无关。一辈子由丈夫安排的老人,丈夫临终前却并未来得及对她接下来的生活作出指示,她的哭泣,是对未来的不可知。
当天晚上,洛阳下起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而我的身体状况并未出现好转,反而又显出危机。靖哥焦虑到难以自制。若不是大雨,可能又重返了医院。尽管我们都怕说出口,却都心里清楚,对于肚子里的小生命而言,这同样关于生与死的考验。然而这里,是我们几个月以来对生所抱持的坚定信念,当死以如此突然的姿态接近的时候,我们的悲伤如窗外的大雨,倾盆而下。而我的外公,躺在千里之外的水晶棺里,沉默无言。
外公的子子孙孙陆陆续续的赶回了家,除了正在月子中的妹妹和远在中原的我。从外公离世到入土,仅有三天时间。这三天是怎样的忙碌和混乱我不得而知,为了腹中胎儿,我甚至关了电话,叮嘱家人不要与我联系。我在经历一整晚的担忧之后的清晨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孩子并不像我们想象那般脆弱,ta只是在考验父母对他有何等重视,兴许ta在肚子里正咬着手指含笑酣睡。靖哥松了一口气,对我的作息更是严加管控,除上厕所外,不得离床半步;除吃饭外,不得站坐一秒。
外公家在一个不是山区的“山区”,虽然有所谓的交通,到今天却还只是泥土混着石子的狭窄蜿蜒的路。从我家到他家,尽管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现在所花费的路费却足够我坐公交车穿越洛阳几十次之多。而在儿时,这条路有近一半的路程是要靠步行的。即便如此,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外公家却依然是我最向往的去处,没有之一。比起我家相对平坦的地势和因交通便利而早已开化村庄而言,那里的原始充满无尽的吸引力。房后是一片沿着山坡的竹林,竹林周围齐腰深的各种野草。房前一条清澈的小河沟,蜿蜒流进不远处宽阔的渠江。小河沟里鱼虾螃蟹已让我们充满了无尽的快乐,渠江边巨大的石头坪和高过个头的茅草丛更是天堂般的去处。田埂山坡到处种着的桑树,桑葚发紫之时,我们的嘴也同样青紫发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各种野果,伴着蝉鸣散发幽香。夏天的夜里,萤火虫用光回应着青蛙的鸣叫,我们在声与光之中入睡在院子里星空下。外公家周围也种着四季的果树,樱桃,琵琶,柑橘,柚子,还有甘蔗,地里长着西红柿和黄瓜。似乎每个节日都会对应着有果子的成熟,有时候去得早了些,果子还酸涩难以下咽,我们沾着白糖也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的天空是蓝色的,河水清澈,每家每户都住着人,养着鸡鸭,喂着猪,院子里晒着粮食,田地里种着蔬菜。
好像那时候外公外婆就已经老了。小舅舅还没有结婚,他们只有表哥一个孙子,其他都是外孙(女),不过妹妹小时候也是在外公家长大。外公用竹子编背篓,做家里用的各种简易工具,所以他总是要去赶集。因为外公编的背篓小巧精致,总是卖得特别好。赶集回来,他就买一些吃食,所以我们总是看着日头快到天空中央的时候,等待着他的背篓里的惊喜。
母亲说外公年轻的脾气颇有些暴躁,这一直让我觉得有些怀疑。我从记事起,外公便从未重话说过我。虽然他从未像有些老人一样与我亲近,可我知道,除我父母之外,他和外婆,该是最疼我的人。儿时的我,并不会和大人闲话家常,等我懂得陪伴就是聊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得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了。
他只说起我刚出生时候的事情。母亲生下我就住院,满月后我更是日夜啼哭,命悬一线。祖母商议父亲要遗弃我,外公却来接母亲和我到他家养护。他说见我时,已哭得没了声音,只张嘴呼气。他去河对面的中医处抓了九分钱(还是九毛钱,我记不清楚了)的中药,之后我便逐渐好转,捡了一条小命。在我之后,因计划生育的缘故,母亲又两次在外公家生产,月子也都是外公外婆照料,家徒四壁的父亲,甚至连一分钱都无力支付。外公外婆不仅从不曾抱怨,还将妹妹抚养至小学毕业。
我记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们是真的就老了,不得不搬到位于山坡之上的大舅舅家,曾经的那处房屋在我去年回去再看之时,已经完全倒塌,残垣之上,植物墨绿肥厚,宛若出生婴儿。山坡之下,已无人居住,记忆中吵吵闹闹的农村,安静到只有虫子的鸣叫。即使是上坡之上,也只有佝偻的身躯和偶尔吠叫两声的土狗。青春,生机,希望,都已是昨日的影像,衰老,枯萎,绝望才属于今天的乡村。
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安稳下来,如果ta能健康出生平安长大,他也永远不会知道ta的母亲在儿时对那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的期盼,ta也永远不会懂得曾经有一片土地让ta年幼的母亲欢快奔跑,给她似天堂般的欢乐。
外婆依然留在了那间外公离世的屋子,即使母亲要接她照料,我表示愿意承担她养老的费用,她也依然不愿离开那个她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以我今天的认知,兴许穷我一生也不能理解老人的所思所想,可怎样也不愿去细想年近八十多病的她,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日夜夜。
外公死了,这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当不能行走,无法试听,饮食毫无欢愉之时,身体不再是灵魂的庙宇,而变成了禁锢的囚笼,不如让肉身腐烂,还灵魂以自由。弟弟给我拍了外公坟墓所在地的照片,我却在记忆中搜索不到这片方位,我所遗忘的又何止是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