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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魔镜迷魂
伦敦的雾,今年浓得如同稀释的墨汁,又带着铁锈和煤灰的浊气,沉沉地压在梅费尔区那些乔治亚风格的联排别墅上。
灯火费力地穿透这厚重的帷幕,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一辆劳斯莱斯幻影悄无声息地滑至其中一栋灯火辉煌的宅邸前停下,车门打开,一只擦得锃亮的牛津皮鞋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塞巴斯蒂安·索恩爵士下了车。
他高大,挺拔,昂贵的萨维尔街定制西装如同第二层皮肤,完美勾勒出肩背的线条。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是精心保养出的成熟与威严,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北海的深渊,此刻正平静地扫过眼前这栋属于他的华丽囚笼。
然而,无人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在他踏入门厅水晶吊灯刺目光芒的瞬间,宝石深处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幽暗的红光,如同沉睡野兽的瞳孔在眼皮下微微一颤。
“爵士,客人们都到了。”管家霍布斯的声音像经过精确调校的古董座钟,低沉、准确、毫无波澜,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他的目光垂落,精准地避开了与主人眼神的任何直接接触,只落在对方胸前口袋折叠得恰到好处的丝帕上。
塞巴斯蒂安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是无数次对着镜子演练的成果,混合着恰到好处的亲和与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辛苦你了,霍布斯。”声音醇厚悦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他迈步走向那扇通往喧嚣的门,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踩在权力与财富织就的猩红地毯上。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温暖、明亮、流淌着香槟的泡沫、昂贵香水的气息以及虚情假意的欢声笑语。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无数棱面切割的光线抛洒下来,照亮墙上悬挂的价值连城的印象派画作——那是他作为“眼光毒辣的艺术鉴赏家”身份的勋章。
宾客们如同趋光的飞蛾,在他出现的瞬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敬畏与算计。
“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一个珠光宝气、身材丰腴的贵妇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带着浓郁的迪奥“真我”香水味,给了他一个过于热情的贴面吻,“你可算出现了!我们刚才还在讨论你那幅新收的莫奈,简直美得让人窒息!哦,你的品位永远是我们伦敦社交圈的风向标!”她是玛格丽特·布莱克伍德夫人,以附庸风雅和散布流言蜚语著称。
“玛格丽特,你过誉了。”塞巴斯蒂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可能蹭上粉底的第二下亲吻,优雅地执起她的手,虚吻了一下空气,“艺术只是生活的点缀,就像您今晚的耳环,完美地衬托了您的气质。”
他语调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眼神专注,仿佛此刻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值得关注。这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模式,流畅自然。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位年轻女士正含羞带怯地望着他,脸上泛起红晕。
他心中冷笑,这“对女性态度友善”的面具,真是无往不利。
“点缀?塞巴斯蒂安,你太谦虚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丝绒吸烟装的男人端着酒杯踱步过来,是《泰晤士报》的主编,查尔斯·埃德加顿爵士,他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你收购的哪一幅画不是震动艺术界的新闻?连那些眼高于顶的巴黎评论家都不得不承认,索恩爵士的收藏室就是一部浓缩的现代艺术史。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听说你上周在佳士得,对那幅备受争议的抽象派作品评价极其……嗯……尖刻?‘一堆昂贵的颜料垃圾’?这评价可够辛辣的。”周围几个耳朵竖起的宾客发出了低低的、会意的笑声。
塞巴斯蒂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左手那枚红宝石戒指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嘲讽意味的意识流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脑海:“尖刻?查尔斯这老狐狸在套你话呢!告诉他,真正的垃圾是那些用所谓‘先锋’外衣包装的陈词滥调!那幅画的作者就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子,他的调色板里只有对前辈的拙劣模仿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说!快说!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毒舌!”
塞巴斯蒂安感到胃部一阵痉挛,额角渗出细微的冷汗。他强行压下戒指传来的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刻薄冲动,端起侍者适时递上的香槟,轻轻抿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再抬眼时,眼神依旧温和,只是语调里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邃:“查尔斯,艺术评论本就见仁见智。那幅作品……或许承载了创作者澎湃的激情,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空间,“表达的方式过于喧嚣,反而掩盖了核心想传达的……脆弱?原谅我,有时过于直白的情绪宣泄,会让我想起年轻时在苏荷区地下酒吧看到的那些……失控的涂鸦。”
他既没有完全否认自己的刻薄评价,又将其包装成一种带着哲学思辨的审美疲劳,甚至透露出一点令人遐想的“流浪汉”过往。
查尔斯爵士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更加玩味的笑容,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似乎觉得这个解释既保留了锋芒,又不失体面。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简约却极富设计感黑色长裙的女子静静地出现在塞巴斯蒂安身边。她有着近乎透明的苍白肤色和深栗色的头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她是伊芙琳·索恩,塞巴斯蒂安的妻子。她没有像其他女宾那样佩戴耀眼的珠宝,只在纤细的颈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吊坠是一颗小小的、幽暗的黑珍珠。她的到来,让周围喧闹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塞巴斯蒂安,”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碎冰落入水晶杯,“道格拉斯医生刚才打电话到书房。他提醒你,今晚的药,务必按时服用。”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脸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深邃、寒冷,映不出任何情绪,却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直达他灵魂深处那片混乱不堪的废墟。没有责备,没有担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陈述。
塞巴斯蒂安完美的笑容面具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戒指猛地一紧,像是要勒进他的指骨,另一个更加暴躁、充满依赖性的声音在他脑中咆哮:“该死的道格拉斯!该死的药!那些白色的粉末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它们能让我忘记这些虚伪的面孔,忘记这该死的戒指!伊芙琳这女人,她什么都知道!她在监视我!她在提醒所有人我是个需要靠药片维持的可怜虫!”
“谢谢你,伊芙琳。”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我稍后就去处理。”
他伸出手,似乎想轻轻揽一下妻子的腰,以示亲密。然而,伊芙琳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微不可查地侧身,拿起旁边侍者托盘里的一杯苏打水。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随即顺势抚平了自己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这一幕,被站在不远处露台阴影里的一个女人尽收眼底。她穿着一条猩红色的露背长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伊芙琳的冰冷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是莉迪亚·弗罗斯特,一位炙手可热的戏剧演员,也是塞巴斯蒂安公开的情人之一。她红唇微勾,眼神复杂地交织着迷恋、不甘和一丝看好戏的嘲讽。
晚宴在一种表面浮华、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进行。
塞巴斯蒂安周旋于不同的圈子,像一个技艺超群的提线木偶,精准地切换着不同的面具:与内阁大臣低声讨论着即将出台的金融法案(“精明政客”模式),言语间滴水不漏;转身又对一位年轻男演员的新剧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鼓励(“友善绅士”模式),眼神专注得让对方受宠若惊;当一位富商吹嘘自己在蒙特卡洛赌场的大胜时,塞巴斯蒂安眼中瞬间闪过赌徒特有的、混合着贪婪与回忆的光芒(“嗜赌酒鬼”模式),他笑着附和,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杯脚,仿佛在掂量筹码的重量。
每一次切换,左手那枚红宝石戒指的温度就随之变化,或冰冷嘲讽,或灼热催促,或带来短暂的麻痹快感。
香槟和威士忌一杯接一杯下肚,酒精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精心构筑的堤坝内奔涌冲撞,试图烧穿那层名为“体面”的薄壳。
戒指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烫,那些交织的声音也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难以压制:
“够了!这些虚伪的应酬!看看莉迪亚那火辣的眼神!她在等你!去啊!带她去楼上,让她用身体证明你的存在!这才是活着的意义!”(“风流成性”的催促)
“蠢货!内阁那个老狐狸在给你下套!注意他刚才提到的北海油田股权!他在试探你的底线!用你的政治嗅觉反击他!撕破他那张伪善的脸!”(“精明政客”的警告)
“药……我需要药……道格拉斯给的剂量太保守了……书房抽屉最里面……金色的盒子……它能让我安静…让我摆脱这该死的戒指……”(“瘾君子”的哀嚎)
“伊芙琳……她在看你……那眼神像冰锥……她知道你的一切……她在可怜你……不!她是在鄙视!这该死的、冰冷的女人!”(“丈夫”的怨毒)
各种声音在脑中疯狂厮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搅动他的脑髓。
塞巴斯蒂安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水晶吊灯的光芒变成无数旋转的利刃,宾客们彬彬有礼的笑容在灯光下扭曲成一张张狰狞的鬼脸,觥筹交错的声响汇集成刺耳的噪音洪流。
他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扶住身旁一张沉重的桃花心木边桌,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被碰得发出一声脆响。
这细微的声响在喧闹中本不起眼,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塞巴斯蒂安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瞳深处,那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
一股混杂着无尽痛苦、狂躁和被彻底看穿的暴怒,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熔岩,骤然喷发!
“够了!!!”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晚宴精心营造的优雅氛围。所有的交谈声、笑声、音乐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无数道惊愕、疑惑、探究甚至带着隐秘兴奋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塞巴斯蒂安·索恩爵士,伦敦社交圈的璀璨星辰,此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精心打理的发型散落了几绺在汗湿的额前,昂贵的西装领口被他自己无意识扯开。
他猛地抬起左手,那枚妖异的红宝石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像一颗燃烧的心脏。
“你们!你们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癫狂的指控意味,手指颤抖着,指向周围一张张凝固的面孔,“看这个完美的丈夫?”他指向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背的伊芙琳。
伊芙琳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浅灰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苦,但依旧没有退缩。
“看这个慷慨的情人?!”他猛地转向露台方向,猩红长裙的莉迪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写满了惊骇。
“看这个眼光独到的收藏家?!这个运筹帷幄的政客?!这个该死的、被你们捧上神坛的圣人?!”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每一次指向都像在撕扯自己身上的标签,“都是假的!全都是面具!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贪婪的眼睛!是这该死的世界!是它!是它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自己左手那枚戒指上,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憎恨。
“是它!这个魔鬼!”他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那枚戒指从手指上撸下来。
宝石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但那戒指仿佛已与他的骨肉融为一体,纹丝不动。
他更加疯狂地撕扯着,鲜血顺着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昂贵地板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猩红之花。
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震惊。玛格丽特夫人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查尔斯爵士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猎人般锐利的光芒。
管家霍布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边缘,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皮下,瞳孔微微收缩。
“塞巴斯蒂安……”一个清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响起,是伊芙琳。她向前走了一步,试图靠近他。
她的眼神里,那层冰封之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碎裂,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痛楚。
“别过来!”塞巴斯蒂安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后退,撞倒了身后的边桌。
桌上的水晶花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清水和昂贵的白色兰花狼藉一地。
“你们懂什么?!你们只看到你们想看的!你们塑造了你们想要的塞巴斯蒂安·索恩!一个符合你们想象的神像!一个满足你们欲望的符号!可真正的我呢?!”他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声音嘶哑绝望,泪水混合着冷汗从扭曲的脸上滑落,“在这里面!早就被你们!被它!撕成了碎片!每一天!每一秒!都在不同的地狱里煎熬!”
他踉跄着,目光扫过那些曾经仰望他、奉承他、爱慕他或嫉妒他的面孔,每一张脸都写满了陌生和惊惧。
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狂怒。
他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肩膀颓然垮下,眼中的火焰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
“碎片……”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又诡异地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只剩下碎片了……”他不再看任何人,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像一个梦游者,踩着地上破碎的水晶和散落的花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通往书房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猩红的血滴在他身后留下断续的、惊心动魄的轨迹。那枚红宝石戒指,在灯光下依旧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只是那红光,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郁、更加……沉默。
橡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书房里一片漆黑,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伦敦的夜雾和远处零星的光。只有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绿罩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像黑暗海洋中一座行将熄灭的灯塔。
塞巴斯蒂安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木偶,瘫倒在宽大的高背皮椅里。椅子的皮革冰冷坚硬,硌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抬起那只被戒指折磨得血迹斑斑、仍在微微颤抖的左手,伸向书桌最下方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指尖的伤口接触到冰冷的黄铜锁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摸索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黄铜钥匙——这钥匙从不离身,如同他最后一道隐秘的防线。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异常清晰。他拉开抽屉,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雪茄烟丝和某种难以名状甜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抽屉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巴掌大小的金色箔纸盒子。那金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一种不祥的、诱人的光泽。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尖染着血,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是白色的粉末。细腻、纯净,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微光。像雪,像碾碎的月光,更像……灵魂燃烧后冷却的灰烬。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粉末的气息本身就具有某种救赎的力量。没有犹豫,他俯下身,用沾血的指尖捻起一小撮,凑近鼻孔——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碎。猛地一吸!
瞬间,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激流如同闪电般沿着鼻腔直冲头顶!紧接着,是强烈的麻木感,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脑中那些疯狂叫嚣、撕扯、争吵不休的声音——政客的算计、鉴赏家的刻薄、浪荡子的饥渴、瘾君子的哀求、丈夫的怨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世界陡然安静下来,陷入一种巨大、空旷、令人眩晕的寂静。刚才晚宴厅里的喧嚣、指责的目光、碎裂的声响、伊芙琳冰冷的眼神、莉迪亚惊骇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白色的粉末推远、稀释,最终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一种虚假的、沉重的平静,像温暖的淤泥,缓缓包裹了他。身体的疼痛消失了,灵魂的撕裂感也暂时隐退。他沉重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短暂解脱的叹息。那叹息在黑暗的书房里久久回荡,仿佛一声来自深渊的悲鸣。
就在这短暂的、药物带来的空白宁静里,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妖异的红宝石戒指,忽然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沉睡的恶魔被刚才的喧嚣打扰,此刻又因这虚假的平静而感到无趣。紧接着,一个全新的、极其细微、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玩味的声音,如同最细小的毒蛇,悄然钻入了他意识深处那片刚刚被白色粉末强行抚平的废墟:
“碎片?亲爱的塞巴斯蒂安……”那声音轻柔、冰冷,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终于……明白了吗?”
塞巴斯蒂安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那声音……不是之前任何一种人格的喧嚣!它来自更深处,更冰冷,更……本质。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药物带来的麻痹,沿着他的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他惊恐地低下头,死死地盯住那枚戒指。戒指上的红宝石,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正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幽深诡异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不再仅仅是反射光线,更像是从宝石的最核心处,由内而外地渗透出来,如同……一颗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凝视着他的、活生生的眼睛!宝石内部那原本深邃的色泽,此刻仿佛变成了缓慢旋转的、粘稠的血浆旋涡,一种冰冷、非人的意志正透过这旋涡,清晰地传递出来。
“明白什么?”那个毒蛇般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愉悦,再次在他死寂的意识中响起,“明白你从来不是被撕碎的受害者……”宝石的暗红光芒似乎随着话语的节奏微微脉动, “你,塞巴斯蒂安·索恩,你本身……”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品味着极致的恶意, “就是由无数碎片……精心拼凑起来的……赝品啊。”
“不……”塞巴斯蒂安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无声的嘶鸣。他想反驳,想怒吼,但药物带来的麻木紧紧扼住了他的声带,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满了他的胸腔。他感到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比任何人格分裂都更深的、绝对虚无的深渊。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塞巴斯蒂安像受惊的野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桌上一叠厚重的艺术拍卖图录。图录哗啦啦散落一地,在寂静中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手忙脚乱地将那个金色的小盒子胡乱塞回抽屉,用力关上,锁好。用沾血的袖口胡乱擦了一下脸,试图抹去泪痕和扭曲的表情。
“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管家霍布斯那永远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橡木门板传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爵士,夫人让我提醒您……”霍布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只是单纯地制造一个微妙的停顿,“……清晨的花园,露水很重。夫人说,您该去看看了。”
清晨的花园?露水很重?
塞巴斯蒂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像一句诡异的咒语,完全超出了他此刻混乱思维的理解范畴。伊芙琳?她为什么要说这个?在这个他刚刚崩溃、刚刚用药、刚刚被戒指里那个恐怖声音击穿的时刻?是讽刺?是警告?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暗示?
他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那扇巨大的、对着后花园的落地窗。手指颤抖着,用力拉开了沉重的天鹅绒窗帘。
窗外,浓雾依旧未散,像灰白色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着一切。黎明将至未至,天空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索恩家引以为傲的、由顶级园丁打理的后花园,此刻完全淹没在浓雾之中。精心修剪的玫瑰丛、整齐的几何形草坪、造价不菲的大理石雕塑……一切都消失了。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死寂的灰白。
露水很重?花园?
塞巴斯蒂安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疯狂地在浓雾中搜寻。什么都没有。只有雾,浓得化不开的雾,吞噬一切的雾。仿佛这栋宅邸,连同他自己,就是漂浮在灰色虚无之海上的孤岛。
就在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时,浓雾的深处,那片绝对的灰白之中,极其诡异地,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极其高大,轮廓非人,边缘在流动的雾气中扭曲变形。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像一团凝聚的、更深邃的黑暗,又像是一个穿着巨大、破烂兜帽长袍的巨人剪影。它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花园的中央,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又像是刚刚从地狱的裂缝中爬出。浓雾在它周围无声地翻滚、缠绕,却无法将其完全吞没。
影子没有面孔。或者说,在它头部的位置,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塞巴斯蒂安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视线,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窗,穿透了浓雾,牢牢地锁定了他!那视线不带有任何情感——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空洞和……“观察”。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塞巴斯蒂安喉咙的封锁。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沉重的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瘫软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的拍卖图录硌着他的身体。他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门外,霍布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声尖叫从未发生:“爵士?您需要帮助吗?”
塞巴斯蒂安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的拍卖图录如同破碎的翅膀硌着他的身体。霍布斯平稳的询问隔着门板传来,像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冰冷的世界。他需要帮助?哈!谁能帮他?道格拉斯的白色粉末?只会带来片刻虚假的宁静和更深的空洞。伊芙琳?她那双冰湖般的眼睛早已看透了他灵魂的废墟。莉迪亚?不过是另一场短暂的麻醉游戏。那些宾客?他们只想分食“塞巴斯蒂安·索恩”这个闪亮符号的血肉。
他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和刚刚被那个非人影子洞穿的恐惧。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散乱的书桌,再次投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浓雾依旧翻滚,灰白一片。那个高大、非人、散发着绝对空洞气息的影子……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死寂的灰白,无边无际。
是幻觉吗?是药物的副作用?是精神彻底崩溃前的征兆?还是……某种更加不可名状的“真实”?
他不知道。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面具、所有的喧嚣和痛苦,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荒谬而微不足道。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华丽的囚笼,逃离这无尽的扮演,逃离这枚吸附在他灵魂上的戒指,逃离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住他残存的意识:离开这里。现在就走。去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过去的地方。让塞巴斯蒂安·索恩这个人,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带来一种病态的、近乎解脱的轻松感。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没有理会门外霍布斯可能还在等待的回应。他踉跄着走向书房内侧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宅邸后巷的小门。那是佣人通道,也是他偶尔需要“消失”时使用的路径。
经过书桌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桌面上一个翻开的皮质笔记本——那是他记录重要拍卖信息和艺术灵感的地方。在最新一页,潦草地画着一个草图:一个扭曲的人形,身体由无数破碎的镜片勉强拼凑而成,每一片镜子里都映照出不同的面孔——政客、绅士、浪子、酒鬼、瘾君子……而在那破碎人形的头顶上方,用颤抖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笼罩一切的巨大阴影轮廓,正是刚才浓雾中出现的那种非人形态!图画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同样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
“我们看见的是镜子……还是镜子后的……?”
塞巴斯蒂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抓起那个笔记本,发疯似的将这一页撕扯下来!脆弱的纸张发出刺啦的哀鸣。他看也不看,将揉成一团的纸页狠狠塞进西装内袋,仿佛要埋葬一个无法承受的秘密。
他拧开那扇小门的黄铜把手。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和城市尘埃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雾霭之中。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书房里最后一点昏黄的灯光。
门内,书房重归死寂。书桌上,那枚红宝石戒指静静地躺在散落的文件旁。失去了佩戴者,那曾妖异闪烁的宝石此刻显得异常黯淡,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没有生命的石头。然而,在那深邃的红色最核心处,一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幽光,如同沉睡巨兽尚未完全闭合的眼缝,极其缓慢地、微弱地……脉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