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从菱角沉塘开始,那时瓜菜变得索然无味,牲畜还没从苦夏中解脱出来水稻又尚在灌浆。初秋时节令人为之疯狂的水鲜——螃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暑热还未散去,滩涂湿地的毛脚簖蟹就悄悄爬进了农家的灶台。此时的螃蟹肉紧膏瘦,不过让劳累一天的渔家人配三钱热酒嚼嚼鲜头,小小的几只就足够品咂到夜深。等到月明人尽望的秋思时节,青厉厉的螃蟹,膏丰黄满的大闸蟹挨挨挤挤,裹挟着阳澄湖腥甜的水泽气息浩浩荡荡地涌进城镇百姓的餐桌,供销社的精品礼盒,高档餐厅的瓷碟……桂霭阴凉,满城芬芳,家家尽道食蟹。
江南人的秋天才真正地来了。
螃蟹的滋味独一无二,总能让人想到雍容富贵和闲情逸致。明人张岱酷爱食蟹,赞曰:“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无他,乃蟹”。蒸好的螃蟹一掀背壳,扑得腾起一团粉粉的蒸汽,汪汪的蟹油红盈盈地顺着指尖流下来,满满一壳通红的蟹黄下压着白玉似的肉;若是母蟹,黄少,软糯鲜甜的脂膏却多得能胀出肚皮。什么调料都不加,一口咬住一股鲜香就直冲脑门,接踵而来的淡淡腥咸像洪湖浪一样一下一下冲击着味蕾。和鱼虾清新的鲜相比,螃蟹鲜香得肆无忌惮又任性。螃蟹能教爱它的人说出它的种种好处,也让不爱它的人敬而远之;对于知根知底的厨子主妇,螃蟹的肥美在他们手下展现得淋漓尽致,锅台侍候得稍有一点差错,味道口感立刻大打折扣。
唯阳澄湖蟹是至味,物以稀为贵。苏州有蟹粉狮子头,贵重精致鲜美异常却肥腻得紧;秋来无锡小笼可选“加蟹”,包子口十八道提花收成圆圆的一个小洞加一撮红润润的蟹,吃着惊奇新鲜,过量就无趣了;上海本帮名菜毛蟹炒年糕,螃蟹在浓油赤酱的加持下反成了陪衬……历代名厨挖空心思地将螃蟹制成蟹粉醉蟹,或炮制成奢华细巧的菜点;事实上除了满足达官贵人骄傲的虚荣心外,螃蟹的美味价值寥寥无几,甚至不被大众欣赏。贾母嫌弃螃蟹馅的寸长小饺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刘姥姥只顾大嚼,一无所知。
至于湖畔人家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刚出水的大螃蟹立刻五花大绑上蒸锅,蘸点姜醋就能让全家老小吃得尽兴,旧时讲究的读书人家还用蟹八件细细剥,余下的骨架平贴在墙上好似蝴蝶。要不就用辣椒葱姜和鱼虾一锅炖了,火辣辣的鲜能抵挡夜晚的寒气。婚丧喜事隆重些,螃蟹被劈成两半裹面粉做面拖蟹,金黄浓厚的糊汤厚厚暖暖地缠绕在唇齿间,不时咬到一颗毛豆,满心里香的不行。平凡朴素的做法带来最幸福的滋味。阖家团圆分食热蟹,是江南人家秋天的童话。
文人骚客食蟹总要将其冷嘲热讽一番,“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图个指点评论的新鲜;比起黛玉的赞美,宝钗的辣评令人耳目一新。西方人曾把螃蟹当做辟邪的怪物,至今犹觉其面目可憎;小孩子贪睡,却爱半夜随父母捕蟹,制服张牙舞爪的霸王能产生强烈的快感。鲜美的螃蟹也卑微。
螃蟹不管,管他爱恨毁誉,依然天不怕地不怕地横行霸道,在初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匆匆消失。于是人们在等待收获深秋来临的空档,不小心就深深嗟叹一声“想吃螃蟹啦,想喝蟹糊汤”,小小的螃蟹却在水底自由自在品尝新鲜的水草呢!
没有螃蟹的秋天渐渐清冷下去了,水塘之外,月浦空余禾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