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高悬,却严寒侵袭,宽厚的塔身外攀附着一圈细小的阶梯,任帆依旧一步一阶地向上攀爬,艰难地维持着呼吸,呼出的蒸汽在睫间眉头凝结成白霜,冻得额头生疼。
任帆保持着攀爬的节奏,右手持握手杖,左手用力揉脸卷走白霜,又奋力捶打几下右侧肩颈。常年右手持杖,膝盖压力轻省不少,代价则是肩颈绵延持久的疼痛,但对于极度枯燥的旅程而言,疼痛反倒不是什么坏事,成为任帆精神迷雾里的一丝趣味。
任何一个外人看来,任帆现在都是极度脆弱的,枯碎的短发,干涸的皮肤,空洞的眼神,快要被行李压垮的伛偻身躯。他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倒像是嵌在巴贝尔塔阶梯上保持恒定速率转动的一个沉重齿轮。
没有人会怜惜他,也没有人会看见他,自女人走后,整整两年,任帆没有遇到过任何人类。
但他从未停歇,没有嘶吼,不曾动摇。
呼吸声。
任帆忽然听到了呼吸声。
在这人迹罕至的极高之处,连风声都是种奢侈品,任帆两年来好像被囚禁在这个缥缈的无声囚牢中,若不是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和手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他简直怀疑自己丧失了听力。
所以这微弱的呼吸声是如此地明晰,任帆甚至可以判断到声音来自前方转角处第九个台阶的内侧。
任帆的眼神里华现了罕见的光彩,骤然加快了脚程,甚至把手杖收起向上跃进。
果然是那个中年信徒。
信徒坐在内侧的阶梯上,披着厚重的形似斗篷的毛织物大氅,内里粗棉布裹着身体,兜帽掩住了大部分面容,任帆却认得,他就是那个战胜了强盗,穿越了军人封锁线的中年信徒。
任帆也一直知道,如果自己还能碰到人类,应该就是他了。
任帆喘着粗气,忽然为刚才的冲刺后怕,还好自己没怎么出汗,应该不会有失温的风险。镇定了心神,他开始开口说话。
“嗬……嗬!”任帆被自己撕扯的声音吓了一跳。想来是过久没有说话的失语情况,他用力吞咽唾沫,试着发声,呜呜呀呀一阵子,喉咙有点撕痛,又扯出饮水管补了两口水,才滞涩地开口。
“你……你坐……坐这里……多……久了。”
兜帽下的信徒动了一下,伸手颤颤巍巍把僧帽摘下,纷乱地短发从兜帽里逃出,胡须也杂碎地耷拉着,看来是有阵子没用剃刀了。
信徒脸唇紫青,不似人形,说话却异常流畅:“没有信仰的人,许久没说话了罢,幸亏老头子一直逼我念早晚课,虽然他早死了,我却也习惯了。”
任帆看他的脸色大惊,从背包里翻出厚毛毯为他披上,又拿出药品和饮水管,打算给他做急救。
“不必了。”他看着忙碌的任帆笑了笑,又见任帆坚定恳切的眼神,还是服了药喝了温水,继续说:“吃药也没用,我晓得的。年轻人,你坐下来罢,我快要死了,你既已来了,就听听我的故事吧。”
任帆尽了所有努力,叹了口气,取了块厚毛毯,面对着信徒坐了下来。
“年轻人,我记得你,不清楚你如何越过那些当兵的,不过也不重要了。我当时骗了那个军头,答应给他拿什么长生不死药,哪有什么长生不死药,老头子的典籍里都没有记载。哈哈,当兵的以为我们秃头就不会骗人吗,傻的很。”
“我曾经是个罪人,杀了很多人,又被仇人屠戮了全家……后来遇到老头子,就是被强盗杀了的那个老秃头。他刚开始很烦,说要度化我,我老爹从小教我不许杀信徒,我就没杀这老秃头,天天被他在旁边烦着念经,和一只老苍蝇似的,念着念着,我也会念了。”
信徒仰头看着天空,吐了一口气,幻化成白雾飘到空中。
“有一天我问老头子,我说我不想死,又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他说带我去爬塔,说塔上就有神,见到神就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问他多久,他说七年。”
“可我爬塔都九年了,老头子都死了八年了,我还是没有见到那神,但我习惯了,习惯了念经,习惯了爬塔,习惯了信任老头子。于是在七年之后又爬了两年,终于爬不动了,就想歇一歇,没想到坐下去,站不起来了。”
“我不想见什么神,我只是相信老头子,他说有那就有吧,他还说我死后会见到已经死了的人,那我就会见到他,会见到我的家人,还有那些我曾经滥杀的人……所以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见神有什么用,我死就好了。”
信徒低下头来,看着任帆:“你呢,你也想见神?”
任帆嘶哑晦涩地回答:“我……想……知道塔上……上面是什么。”
信徒听罢,仰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幻化的白雾越来越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