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非常地想家,眼泪就像江南的雨,随时迷蒙了眼睛。
想念农村的老房子。想念里面大过我年龄的斑驳的家具,我的由稚嫩而成熟的双手,不知道轻触它们多少万次;想念每年糊上一层报纸的墙壁,那上面曾有多少文字镌刻进我成长的年轮;想念天棚里的老鼠,无数个静寂的夜晚听它们在上面急窜的声音;想念热炕头,多少个黑夜清晨,在上面铺展开困意又叠起了眷恋的温暖;想念爸爸的“鞋趿拉”和“手巾”(家乡的人都这么称呼),鞋趿拉破得缝过了,手巾出洞褪色俨然抹布了,爸爸依然叫它们体面的名字——“拖鞋”和“毛巾”;想念厨房里的那眼水井,我们用自己的力气压出清冽甘甜的水;想念厨房里大铁锅爆炒菜肴的刺啦声和掀翻着的浓浓的香……
想念老房子周围的四季风景。想念春天呼啸的风变魔术似地为灰褐的树木蒙上绿纱巾,想念田野里纯黑的沃土上钻出的苣荬菜和蒲公英,想念爸爸为小园松土松出来的舒展身躯的红蚯蚓,想念我们穿着爸妈给买的回力鞋步履轻盈地追赶爆爆米花的老头儿;想念夏天傍晚天空火烧云的瞬息万变,想念阴雨天屋后池塘的红色鲤鱼跃出水面的刹那如幻,想念午后院子栅栏上栖落的红蜻蜓翕动着的翅膀透明如纱;想念秋天天空的高远明净云彩的轻飘如羽,想念各色果实的累累成串,想念日暮收割归来的疲惫忙碌的乡亲,想念小村缭绕的缕缕炊烟;想念冬天凛冽的寒风炽热的火炉,想念火炉上面烘烤着的土豆片和围坐在旁边的孩子的红润的脸,想念晴日里银妆素裹的村子的安详和妖娆,想念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的稠密闪烁和月圆之夜天地之间的亮如白昼……
三天三夜都述说不完的想念。
记得前年冬天去爸妈所在的城市参加妹妹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去父母的新家,很具规模的小区,林立的高楼让我时时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那宽敞明亮焕然一新的家。有限的假期,对至亲无限地眷恋,最终却不得不在那个无比寒冷的黎明踏上回来的列车。爸爸送我,像曾经无数次地送我离开家乡上大学。寒气逼人的火车站,爸爸执意让我倚靠着车站里的暖气,我们聊天,凄冷的白灯光映照着爸爸写满忧伤的脸。尤其是在检票口人们开始涌动的瞬间,爸爸说了让我最为伤怀的话:“以前特别的想你,现在更想小囤囤(我的儿子),有时候很后悔当初供你们三个念大学出来,如果都在农村,就不会彼此相隔那么远了!”我知道爸爸也是想家了,子女所在的方向就是他和妈妈苦苦遥望的方向,三个方向,各自在自己世界 忙碌的孩子,再也拼不回原来的那个虽说清贫却是其乐融融无比温暖的家。爸爸努力掩饰,我还是看到了他眼角闪动的泪光,那一瞬间我的脑海清晰地浮现冬天的火炉旁爸爸妈妈给我们三个轮番洗澡的情景,一辆二八自行车载着一家五口去镇里看运动会的情景,摇曳的烛光中父母各自忙碌我们三个围坐在餐桌前写作业的情景……那样的日子对于父母而言,疲惫却充满希望地快乐;那样的成长对于我们来说,幸福悠长却是稍纵即逝。
想家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无数个夏日,夕阳西下的傍晚,结束跟邻家小伙伴一天的疯玩,吹沐着习习晚风,在暮色苍茫和袅袅炊烟中,踩着中央一套天气预报宛转悠扬的背景音乐,带着辘辘饥肠,嗅着饭菜的诱人香气跌跌撞撞跑进热气腾腾的家。时光不能倒流,那样的情景也永远不再有。
可是,多年来,不管身处何方,心中再浮躁再忧伤,一听到中央一套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情绪就会得到抚慰。也是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那首背景音乐是改编自中国的古典名曲《渔舟唱晚》的电子音乐,渔舟唱晚,多么有意境的名字。它仿佛描绘了一幅夕阳西下时渔人划着一叶扁舟回家的画面,竹篙一下一下地划在平静的水面,水波一圈圈地向远方散去。湖光山色,淡淡的炊烟升起,谁家的鸡犬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