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裘不耐五更寒。
哗哗的雨点打在窗台上,沙沙做响。檐上的铁马叮叮当当的响了一夜。时近天明才渐渐小了。清晨时分小玉推开窗一看,院子里的垂丝海棠飘红一地。
西京开春少雨,今儿不知怎么了时节近夏竟还有这么大的雨势。无双打起门帘,丫鬟们渐序进来依次排开,净面、洗漱、梳头二十多人在里屋竟无一声。
管家惠娘在屏风外候着,透过清曦的晨光看去,菱花镜里那张白玉般的脸似微微有了些生气。她拿捏着心思,缓缓开口道:“今儿已是初三过两天就到初五了,去岁我们在南白象寺打醮……”
“啪”!
似有石子打在窗台上。惠娘回过脸,无双已笑道:“此定无别人,只有霂少爷带着二小姐淘气。”
果是哥哥的弹弓射偏了。
她趴在窗台下原打算偷听娘今日行程,若是出城,定要央一央同去的。不曾想哥哥也在……
“念儿”。
心思还没转完,母亲已开口唤道哥哥乳名。
她转过脸,哥哥却拎起她的衣领,一脸正色回道:“在”。
“娘叫你,你抓着我干嘛?”
“你在这鬼鬼祟祟的干嘛?”
“窗外的是阿玖吗?”
“是…..”
听见母亲叫自己,她急匆匆的推开哥哥跑向里屋,一边跑一边说“娘,哥哥欺负我…..”丫头们都笑而不语。
母亲微笑道:“你们在外面干嘛?”
“我……”她顿时诺诺无语。
“儿子听闻南白象寺的牡丹花开的极好,想禀明母亲,和阿玖去看看。”
她回过头,哥哥已坦然回道。眼角的余光转过她似有不屑。
她殷殷看着母亲,母亲却笑问惠娘,“刚才说到哪儿了?”
惠娘揣摩道:“去岁我们在南白象寺打醮,曾许以主持践福,今端午渐近了寺里又立了金身,祁老太妃在那里纳了福。我们是不是也……”
“嗯”母亲敲着金钗儿漫不经心的回答:“我们也可纳个名,敬贡的银两数额按旧例再添上些,回头你核了给我过目。”又一撇阿玖:“过两天也带上阿玖和念哥同去。”
她喜极扑进母亲怀里,丫鬟们都笑了,咿呀呀的说着什么。清风吹来,檐上的铁马叮铃煞是好听。
雨声沙沙,她睁开眼,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掌事的宫女见她醒了,掖了掖被角轻声问:“时辰尚早,主子要起来吗?”
“院里的海棠还开着吗?”
宫女轻笑:“主子睡迷糊了,咱们院里只有牡丹哪来的海棠?这时节连牡丹也开过了。”
“哦”。她呆呆看着小玉的脸,“我刚才梦见小时候,娘答应带我和哥哥去南白象寺看牡丹花”。
小玉面色一黯,叹道:“夫人和少爷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为娘娘高兴的。”
“可是……我并不高兴......若没有去南白象寺,是否此生便截然不同?”
“若没有遇见……”
小玉已是泫然欲泣:“小姐”!
她定了定神,宛然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雨声渐小潺潺涓涓,仿佛多年前端午节菖蒲上撒过的溪水。西京旧俗,浴兰节要用菖蒲点雄黄去百晦。宫中不宜雄黄便用岳艮的泉水代替。
白衣少年笑道:“此间无岳艮的泉水,便用西岭的泉水也是一样。”菖蒲沾了些水,作势要往她头上沾。“来来,我为阿玖点上。一愿吾儿康健,二愿……”
话音未落她已笑骂:“呸,谁是你儿?”
她颠着手中的玉佩,睨痞道:“赌马输了不认,这玉佩可是真真在我这儿了。”明媚皓齿的少女笑颜可可,鬟上的牡丹迎风招展。
少年温柔的笑道:“此玉佩与牡丹相得益彰”。
她佯怒:“你是不服了?”扯着他的衣袖便要再赛一场。
少年却笑盈盈的揽紧手臂,她微一侧目,冰凉的食指已点过她的额头。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道:“二愿岁岁常相见。”
“往年端午先帝皆是和百官于临水殿观看金明池内龙舟竞渡,今岁国丧却又恰逢陛下生辰,臣不敢枉断,求陛下和太后圣意。”司礼监太监禀声道。
先帝爱热闹,每年的浴兰节都要在金明池举行龙舟竞渡,再加之彩船、乐船、画舫观赏奏乐。间还有大小龙船列队布阵,争标竞渡。
想起第一次在宫中过浴兰节却是长姐薨逝匆忙赶入宫中,长姐贵为皇后却体弱多病,怀孕时已多艰辛,生下皇子未及合眼便溘然长逝。先帝不亲女色,宫中虽有两位嫔妃却不主事。此时母亲病弱父亲和哥哥尚在边疆,先帝悲痛不已,宫中人心惶然。她只觉得那时分外漫长,装殓、与内务府商定奠仪、安顿好小皇子、主持宫中事务……只觉得忙过这一阵,待他回来后便可以与他好好诉诉苦。却不知那一夜之后,人生从此渭泾分明。
她看着那时怀中稚嫩的婴儿如今已亭亭玉立在身侧,恭声道:“请母后圣意。”
安静也孝顺,眉眼间皆是先帝和张姐的样子。
其实她和长姐并不亲近,姐姐年岁大她许多又早早入宫,更多时候她还是和哥哥顽皮胡闹。哥哥年岁渐长随父亲去了军中历练。再后来白衣状元郎持节出使西域、北疆,与西凉共击突厥,签订渊合之盟名动天下,成为我朝第一个少年相国。
今岁的浴兰节日光大好,春意融融。新帝年幼尚未册妃,除了几位太妃宫中妃嫔不多。虽是如此司礼监还是将新采的菖蒲和装岳艮泉水的金瓶敬呈新帝,新帝接过随即便要转身恭呈太后,却见太后身边掌事的玉姑姑微摇了摇头。
新帝愕然,太后却已起身:“哀家乏了,拂水之事以后就由陛下代劳吧。”
“一愿吾儿康健,二愿岁岁常相见”年少的戏言仿佛还历历在耳,一回头却已是别样的人间。
“我早知你与明骏之事”母亲倚在榻上缓缓说道:“少年英雄,人人称羡”。
她耳后悚然一烫,脸颊浮上红晕。不期然母亲会提到此事,正要开口却听母亲说道:“可惜你生在王家,可惜阿远早逝。”提到长女母亲不由的咽哽。
顿了顿道:“朝中已经议定,你择日入宫。”
似是晴天霹雳,她犹不可信:“怎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母亲无声笑笑,许久才说道“阿远不在了,阿霂随你父亲在边关,你父亲年岁已大边关又不太平,我实是怕……”
“不是刚签订了渊合之盟吗?”
“兵家之事,谁能断言?况且南边又多事。”她似是眼前一黑,不由跪了下来。母亲枯槁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张了张嘴终是一声长叹。
她心急如焚,只想着若他出使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会怎样?那般骄傲的一个人......
谁知,玉佩尚有余温,鸿雁已无音讯。
“晚来风大,太后还是披上外衣吧。皇上也是有孝心,刚还亲自来请晚上御宴……”玉姑姑一边絮叨叨的念着一边忙着系上穗绦。
“小玉,其实有时候人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小玉吓了一跳:“太后何出此言?”
她看着池底的锦鲤穿梭,笑道:“你看长姐虽过世多年,陛下依旧怀念她。耀儿又那般像她。”
“母亲虽病了几年,走时也很安详。父亲与哥哥走的急,虽然刀枪无眼到底喝了酒没伤痛”。顿了顿又道:“他也是,我实不敢想象他……”
“太后!”玉姑姑大恸,不由的紧紧抱住她,“都过去了,如今皇上至孝,朝政清明。老爷夫人和少爷泉下有知都会欣慰。”
缓了缓又泣道:“他也是,他订立渊合之盟,天下百姓人人称道。河海清宴,国泰民安。这是他给您的最好的时候。”
“是啊,这是最好的时候”她拂了拂鬓角,仰头微微笑道:“可我才27岁,为什么会像已过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