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大概是印象中第一次的相遇。
地铁关门的提示声已经响起,离门完全关起大约是十秒左右,排在前面的人已经由匆忙的小跑变成了大步的冲刺。
要迟到了,他这么想着,步子却慢了下来。
想想也是,现在他离地铁门口还有大约五十米的距离,虽然使出体育五十米考的速度也许能冲的进去,但整个人会变得一团乱,而自己是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狼狈不堪的。
是的,狼狈不堪,就像前面那个好不容易冲进去的人一样,要经受呆在车厢里的乘客异样目光的洗礼。而那个人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些,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奔跑而有些歪斜的上衣,随后换了只手抱住胸前的文件。
门缓缓地关上,他离地铁外层玻璃门不到十米。
托良好视力的福,他从地铁门间大约两个拳头宽的缝隙间,看清了那个人拿着的文件封面。
XX大学演讲比赛讲稿。
是他打算去听的,却注定要迟到的那场校际演讲比赛。
好像稍微能够理解了,为什么那个人要毫无顾忌地冲进去。迟到这种事情,对于只是作为观众的他无关紧要,但是对于一个参赛者来说,等于是直接被人举出“GAME OVER”的牌子。
地铁已经离去,搭乘下一班地铁的人慢慢地开始聚集。
仅仅是一次单方面的,十秒的邂逅。
二
他没想到第二次的相遇到来的如此之快,竟是在同个时间,同个地点。
原来那个人跟他一样,是固定在这个站上车的啊。他脑子里胡乱地猜想着,微微侧了侧身,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了站在斜后方的人。
这次明显不像上一次那样匆忙,那人衣衫整齐,侧挎了一个黑色单肩包,左手插在口袋里,正专注地看着右手拿着的手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这么一看,倒是一个相当干净清爽的男生,果然上礼拜是演讲比赛的原因才不得不不顾形象地冲进地铁的吧。
说到那次演讲比赛,由于中途遇到同学打电话告知有紧急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去现场听,后来还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第一名是哪个系的谁谁谁,想想还是有点可惜的。
所以说,这个人最后到底有没有顺利去比赛呢,成绩如何呢,那个第一名会不会就是他呢?
突然有点在意,他收回目光,犹犹豫豫地思考着。
不过他总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贸贸然跑去问那个男生,总觉得突然跑去问,那人一定会用很惊愕的眼光看着他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冒失的人。
地铁已经进站,玻璃门缓缓地打开,一时间站台上充满了要下车或者是上车的人群。
紧跟着人流向地铁里走去,他脑海里突然闪了一个后来细想也想不清楚是什么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那人原来的视线是漫无目的地向前看着,注意到他回头,条件反射地对了上去。
虽然只是大约0.01秒的时间,双方也飞快地移转了视线,但无论怎么辩驳,那0.01秒的四目相对也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实。
地铁已经开动,他被人群挤在车厢的中部,那人却跟上次一样,站在门口,再次开始看起了手机。
姑且也能算是尴尬的,仅有0.01秒的,却属于双方的邂逅。
三
事不过三。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成语。
不过这个词应该不是用在这里的,他记得原意大约是说同一件事情不宜发生三次以上,明显是一个稍微带有贬义的词。啊,用贬义这个词又有点不太对了,感觉一般人说出来都是有点警告意味的,警告什么的,不算是贬义吧?
说到这种不明意味的词,他突然想到以前自己犯过的一个错误,在母亲的生日上,已经念初中的他居然当着众亲戚的面祝福她“风韵犹存”。当时欢乐和谐的气氛整个凝固了,用现在调侃的话来说就是“哦,在这里停顿”。
当然当时的他还不能用着这般事不关己的心态去对待这种气氛,更无法接受接下来的哄堂大笑。尽管后来亲戚们都只是纠正了他的用词错误,随后没当回事地继续说说笑笑翻过这茬,但是既然他会一直记到现在,明显还是相当耿耿于怀吧。但也不知道到底这耿耿于怀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当时哄笑的人们。
可是,自己现在为什么会想这些?
他有点像是从回忆中惊醒一样,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混乱。
果然是因为这家伙吧。他侧过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站在着车厢另一头的人。
这一次他是在地铁快要行驶到学校的时候才注意到的,也许两人依然在同一个站上的车,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没看到这个人。现在车厢内的人由于站数的减少也跟着减少了,他才发现这个低着头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男生。
正在他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男生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他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继续收回目光,装作刚刚并没有看着他的样子,然而大脑变得更加混乱了。
果然是由于上次的“事故”,注意到他了吧?
这样混混沌沌地想着,却也不敢向那人再看一眼,就这样维持着一个有点僵硬的姿势到了站点。
四
果然呢。
他坐在车厢靠边的座位上,有点无力地想着,觉得自己似乎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那男生这次就站在离他只有一步的手扶杆旁,正拿着手机跟不知道什么人打着电话。他这回也没有特地抬头去看,光听着声音也能知道那人正在做什么。不过这说话的声音,倒是也相当的声如其人,干净,明澈。
不愧是能参加演讲比赛的人啊,如果自己是评委,光听着这样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加分了吧。
他低着头,看似在玩着微博,心思却早就不在滚动的屏幕上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抬起头跟这个人说说话。
自己这边其实应该有很多话题的,比方说问问上次的演讲比赛啊,然后可以表达一下自己的遗憾啊,紧接着还可以说一说最近学校发生的大事啊。
他觉得自己不管怎么样都能把话题说下去的,只要给他这个机会抬头,跟那个人开口。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次的相遇把幸运值都用光了,一直等到出了车门,那人始终没有挂断电话。
遗憾又多了一个,他这么想着,心中下定了一个决心。
下一次,如果下一次还能在地铁上遇到的话,他一定要跟这个人说上话。
至于会不会有违他之前所觉得的“自己不是一个冒失的人”这个定论?不好意思,这已经不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五
既然已经下定了要搭上话的决心,他觉得就不能再寄希望于什么“命运的安排”,决定提早一些跑到地铁站台,等待他的出现。
命运虽然没有给他什么“一到地铁站就能看到那人也在”这样的惊喜,但是也没有出现“那人今天不去学校所以不坐地铁”这样的事故跟他反着干,大约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终于是在电梯口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看了他两眼,走近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
他的内心突然有点踟躇,仿佛是终于发现了自己如果就这么上去搭话,还是有些贸然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下了个有点错误的决定。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地铁如同天降的救星一样驶入了站台,地铁玻璃门随即打开。
等地铁门再次关上的时候,他才仿若从浑噩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样转了转头,却在下一秒再次跌入浑噩之中——那人就站在他的旁边,由于地铁内人潮拥挤,两人相隔的距离大约也只有一个手掌宽。
他忽然有点忐忑不安,这状态由内至外表现在了动作上。他紧紧地抓着头顶的吊环,总觉得有点站立不住。那人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啊……怎么了吗?”
他一时更加的手足无措,话在一瞬间不经大脑地说了出来。
在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以后,整个人都僵直住了,或者说不仅是自己,连整个空气都有些僵住了。
他怎么突然说了一句这么蠢的话!明显这里最“有怎么了”是他自己才对吧?!然而不合时宜地,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那句“哦,在这里停顿”。
然而令人意外地,那人有些温和地笑了笑,打破了一时的凝固:“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遇见你了不止一次。”
“是啊,”他赶紧地接住了他的话,“在我记忆中这大概是第五次见到你了。”
这句话一出来,他觉得慢慢有些回温的空气又冰冻住了。
“第五次?”那人小声地重复了一次,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开口:“啊不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刚好赶着上地铁,所以大概是没有看见我的。”语气中带着点自己也没发现的解释意味,“我那次是刚好看到你手上拿着的文件,就是那个,演讲稿。”
所以才注意到你的。
“哦……原来是那次啊。”男生像是回想起来了,样子像是不太好意思,“差一点就迟到了,所以很匆忙。”
“其实那次我也是刚好要赶去听这场比赛的,不过因为别的事情,最后没能去成,感觉有点可惜啊。”
他发现事情终于像他之前所预想的那样进行下去了,觉得如果选择性遗忘掉一开始的胡言乱语的话,还是相当让人欣慰的:“听说那场比赛很精彩呢,第一名可是拿了九十五分的高分呢,太厉害了,我没能听到真是太遗憾了……啊,抱歉啊,我有点太兴奋了。”
自己果然是个白痴吧,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居然一开始就直接说第一名什么的,别人一听当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吧。
“咳,嗯。”那人却好像更加不好意思了,“谢谢,我就是那个第一名。”
“哎……啊?”他呆愣几秒,才终于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果……果然是你啊!”
原来这人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哪个系的谁谁谁”君,他脸上带着一点惊喜:“我后来还在想说不定拿第一名的人就是你呢,看来我的直觉还是挺准的啊。”
地铁似乎是快要到一个站点了,有要下车的乘客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往车门走去,男生被人挤得移了一下位置,站稳了脚后才接了他的话:看来我冥冥之中也算承了你的吉言啊。”
他的思想却有些发散到别的地方去了,男生由于刚刚的移位,现在正好面对着他这边。他这才真正注意到这个人的身高。自己是有175的个子,而这人足足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起码是有185以上了。他微微上移了点视线,能看见对方一开一合的嘴型。
那人和自己正站在一起,我们正在聊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心情,有些奇特,带着一丝微妙的满足感,“哈哈我这种只能算是马后炮吧。”他忍不住抬头望向面前的人,现在又能完整地看清对方的神色了。男生在笑。
想了下,这大概算是遇到他后第二次的鬼使神差了,语毕后他才发现自己说了些什么样的话,是那种最接近于内心真相的话。
他说:“不过还真是有缘啊,我五次搭地铁都能遇见你,要你是个女生的话我可能就直接追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吧。
六
他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是要遇事严谨,有条不紊,镇定自若,然而这一切在遇到那个人以后统统被推翻了。
他脑子到底是有多抽才会对着一个刚刚正式认识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啊!
虽然事后他赶忙解释自己只是这样随口感慨,对方大约也是相信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可是他却一直纠结到了现在,其中一个原因是这岂不是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那种说话不经大脑的家伙吗?!啊啊啊下次要是再遇到了可怎么办啊!
他有些发慌,甚至产生了一瞬间产生了不搭地铁的想法,但最后还是被他狠狠地拍回了脑海深处。
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他想,对方也没有当真。
可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因为从小到大刻意培养的缘故,自己从不会随意与他人开玩笑。
所以,那算什么呢?
然而还没等他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理清头绪,命运之神最近像突然发现到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样,频繁地让他在站台上,车厢内,甚至是校园里遇见那个人。
比方说现在,他驻足在校园广场的一侧,远远地看到了穿着正装的男生正与一位棕发碧眼的外国来宾相谈甚欢,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另一方满意的表情也可以看得出来,男生有着极其流利的英语口语。
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啊,他呆呆地站着,又想到演讲比赛第一名这件事情。正在这时男生似乎发现了他,遥遥地向他礼貌一笑,紧接着带着外宾走向了别的地方。
他才像是想起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攥紧了手里拿着的资料,低头逃离的现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逃离什么。
离开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男生的身影。
原来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遥不可及的人。
七
“……最后辅导员知道了这事啊,把那家伙狠狠地批了一顿呢。”
“啊……那也算是他活该啊。”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那人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像这样再地铁上,肆无顾忌地讨论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肆无顾忌的,至少他要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份无处安放的感情,不能泄露一丝一毫,以免让对方知晓。
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快要守不住这份秘密了。就在前日,他听说了男生毕业将要直接出国读研的事情,正是之前他远远见到的那位棕发碧眼的外宾——听说是外国哪所著名大学的校长邀请的,下个礼拜那人可能不会再来学校了,也许即便是有幸见到,恐怕也说不上几句话了。
那么也许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再跟他说话了。
他看着一点点接近的站台,觉得那些什么严谨慎重这一刻统统都离他而去了,他看着旁边的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顿时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一颗会把一切都破坏殆尽的原子弹。
一个如此错误的决定,如此……罪不可恕的决定。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绝望地想着,自己要守不住了。
“不过那家伙经过这件事啊也……”
“你还记得吗?”他突然开口。
男生的侃侃而谈被他突兀地打断,有点摸不清头脑:“啊?记得什么?”
“我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说……我们那么有缘,如果你是女生,我就肯定要追你了。”
男生像是有些疑惑,笑容微微有些敛起,不过依然是话中带着笑:“啊那件事啊,当然记得,不过说真的当时我超无语的啊,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是真的。”
那人的笑容像是僵住了,顿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似的:“……啊?你说……什么呢?”
“我说啊……”他不知为何能镇定下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有点飘忽的笑意,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那句我要追你是真的。”
“你……”
“我喜欢你。”
地铁门缓缓的打开,被关在外面的风随着站台外等候的人群一同涌入,车上的人也急匆匆地拥挤着向外冲出,一时间外界嘈杂的声音几乎把这句话打得支离破碎。
可是即便是这样,男生还是听清了他说了什么,僵立了两秒才转了一下头,对着他说了一句:“先下车。”
他看着男生从他面前挤了出去,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下了车,他觉得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好不容易跨出玻璃门,却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无法再进行移动。有乘客见到他没有要继续走动的意思,只好从他身边绕过去,还有些人直接骂骂咧咧地往身上一撞,他踉跄了几步才能稳住。
他狼狈地抬起头,看到那人就站在他不远处,脸上是他从未有见过的冷漠,即便是当时还是陌生人的时候,也未曾见过的。
男生看着他,冷静地开了口。
“对不起,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情。”
“即便是我没有女朋友,也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我们到这里,就足够了。”
“再见,路上小心。”
那人说完后,脸上带着冰冷的礼貌,转身向电梯口走去,再无回头。
八
如果一切在这里停止,就好了。
如果这是真正的结局,就好了。
九
从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梦境终于醒来,房间中寂静无声。
床头柜上放着的相框里,两个男生亲密的靠在一起。现在是凌晨5点,天色还没有亮,昏暗的房间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却无法遮掩住他们嘴角勾起的微笑。
就像是那一天,男生说完那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试试吧”后,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他,嘴角勾起的笑,仿佛是寒风呼啸的冬夜中划亮的那根火柴上,跳跃的光芒。
那样地使人心生温暖,那样地令人倍感幸福。
然而一切美好都戛然而止在毕业后的那次旅行,那场落崖事故的瞬间。
他活了下来,而那个温暖的,优秀的,神采飞扬的男生,却永远地止步在那个夏季。
连童话故事都无法给人圆满的结局,更何况是残酷且冰冷的现实。
他拭了下眼角,将手中的相框重新放回原位,翻身下床,穿衣洗漱。现在这个时间点,也不知道花店有没有开。
上次放的花束陪了那个人五天,大概快枯萎了。
该换束新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