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名为打烊的酒吧时,时间已经快十一点十分,实际是十一点九分,至于后面过了多少秒我倒是不知道。现在酒吧经历了上一轮的拥挤不堪,人都快走光了。黯淡的灯光把里面装点得朦胧,音乐低沉轻柔,叫人昏昏欲睡。俨然一位在夜里述说夜的故事的老男人,谜一样的男人,意味深长的故事。顾客三三两两,全都独坐一旁,彼此间隔开好些距离,一个个好像被世界彻底抛弃又不幸丢了魂的家伙。像是特意选这个时刻才出现在这里,好证明自己属于什么似的。不过倒没人打扰他们,作为他们,也不打扰别人,对所有人而言,这正合心意。在这其中,有人拧亮桌上的灯望着街道出神,有人趴在桌上,伸出支手轻轻转动桌上的酒杯,有人则借助桌灯看书。打眼眶中荡漾出的倦态吞噬着他们,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同林浥雪两人挑了吧台最末端的位置坐下,最不引人注意也是最安静舒适的好位置。刚刚服务员才用毛巾擦拭一遍。我们过来时,她刚好离去。才坐到高脚椅子上,先前一直无所事事的擦拭杯子的女孩就迎了过来,转身时我看了眼她那身利落的小西装。
同往日一样,我喝啤酒。林浥雪点鸡尾酒。至于那就的名字,我真的记不牢,总用人会给鸡尾酒取上些自诩意境深刻的名字,殊不知根本没人会花心思去记。调酒的女孩倒是手法娴熟,流畅。带着自信满满的眼神把酒放到林浥雪前面,微笑着转身离开了。
我喝得很缓,一口一口慢慢喝。林浥雪倒和神仙一样,不同之处是神仙抬起酒杯就一口灌下。她则是先尝一小口,可能是没什么感觉,不过鸡尾酒好像也不带什么刺激性味道,续而一饮而尽。酒是否真被她喝下去这点我真的有些诧异。一切平静得如静止的湖面,没泛起一丝一毫的波纹。我等待着投石入水,涟漪乍现。最终不过是徒劳无功,酒杯的的确确没剩下一滴酒,至少我看不见那里有酒。
“很无聊吧?”她突然问道,怎么说话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眼睛看着我这边。
“你指什么?”我左手指搭在杯沿上,食指叩击杯壁,发出大概唯有自己能依稀可辨的声响,转移开被她所凝视带来的动荡情绪。
“一整个下午。”
“这个一点也没有,而且这全是实话,一点假也没参。”
“如果不是因为我,恐怕也不至于在这里喝酒吧?”林浥雪说,“哪有人特意强调自己说的是实话的啊?”
“突然随口说了而已。不在这儿,也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总之有很大的可能性也在喝酒。”我周末的确会在公寓里喝啤酒,这也是我习惯在那里储备啤酒的原因,想喝时不至于麻烦自己跑去商店购买。“今天?还不错吧,反正很开心,现在你喝酒也不例外。”
“开心?”
“嗯。”
“我已经浪费了你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彻彻底底的。”
她不会是在愧疚吧?
“占用了就占用了呗,根本没什么。”
“不行。”
“那怎么办?”
对方沉默。
“就当作是我借给你的行了吧!别放心上。”没办法,我说。
“那好!说定啦!”
“再说我周末其实一直很闲,放学回来无外乎买买菜做点能吃的,也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再简单不过的那种。还用就是散步,看看小说,晚上喝点啤酒,不过也会喝咖啡。今天就不一样了。摆了水果,客人好像很喜欢的样子,那种感觉我想应该和你当初很相似。也逗了猫,听了音乐,吃了味道不赖的蛋糕,总之记住,这个周末很愉快。”
她就一直这么听我说下去。我呢?干嘛说这么多,起初不过是为了打消她误以为站用我时间的内疚,我不知道我猜测的准不准确,应该有一点吧!可是说到后面,我却把初衷全然抛至脑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
我说完后,林浥雪没说话,侧身看着我。接着说:
“自己做菜?”
“嗯,有时不想去外面吃,就自己在家里做。”
“因为喜欢?”
“应该不是,做菜时能让我静下心来,但不能每天都这样,多了就会出现相反的效果。”
林浥雪沉默以对。
“周末一直都这么闲?”
“差不多吧!不过也有例外。”
“瞎混打闹!”
现在该我缄口不语,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我的那些的生活,我抓不住准确的字眼去概括它们。一直在不断地改变?我说不清楚,自己融入其中,它们也融入到我的体内。但多少却是地道地活着。
“不过,今天也不是没有遗憾。”
“遗憾?”
“嗯!”
“什么?”
“比如~~对。”
“到底对什么呀?不打算说?秘密?”
“秘密?没有。
“那是什么?我听着呢!”
“那好吧!就比如~没见着你姑姑,差不多这类的吧!”
“啊!想见她?”
“没有。"我说,“只是去她的面包店里,所以,理所应当想到店主会是怎么样的人,多少有点期待着,毕竟……。”
“后面还有吧,我猜。”
“多少她是你身边的人,亲人总是重要的,大概。”
“这样啊!”她说完,像确定又或是思考着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那期待中是什么样?”
“说不准。”
“别再期待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普普通通的模样,和你见过的那些中年妇女一个样,再平凡不过的人。”
“红色卷发,走样身材,发福的脸,看起来像故意眯起的眼睛……”我突然能想起的中年大妈的形象,竟然是公寓房东,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女人。
“你说的是谁?”
“噢!刚刚这个啊!我们的房东。你说中年妇女,我就想到房东。是这个样子吗?”
“不是,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平凡是怎样?恰如我不知道她打算何时离去?
酒吧的客人又开始了第二轮迁徙,那些个发着呆,怕麻烦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所幸,酒吧这玩意儿就好比心脏,能养活好一些人,有源源不断的血液不停地更换着。同离去的那批人类似得出奇,新来的人也多数都单独落座,除却吧台末端角落里的低语微微撼动着这片空间外,整个酒吧闷沉沉的压抑,空气流动明显受阻,唯有回荡开来的音乐为一切续着口鲜气儿,不然恐怕早已腐朽没落。
“喂!”她问道。
“怎么?”
“啤酒味道,好喝吗?我这个难喝着哩!根本就没用心。”
“味道……”我好像突然忘了啤酒是怎样的,连忙喝了一小口。“味道,没那么糟糕,不算太辣。没经验?”
“哪有,只是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她抿了抿嘴唇,像是在追寻消失得记忆和味道。右手支着下颚,仰面注视暗黄的挂灯出神。
“哎呀!想不起了,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味道这些都记不得了。不过应该不是像你说的这样:没那么糟糕。”
“只记住不好的部分?”
“还全是我自己瞎猜的。”
“感觉很多人对酒的第一印象都不怎么美好。”
“你也是?”
“嗯,糟糕透了。不过忘记了很好。这里的啤酒还不错,要不也给你叫一杯?”
话音未落,林浥雪便迅速伸手夺过我身前的酒杯,那里面剩下的酒还有三分之一的量。她一饮而尽,眼神迷离地瞧着我,续而望着手中悬空的酒杯,酒杯在缓缓晃动,闪烁着光芒,一瞬即逝。
“真好喝,我们再喝一杯吧!”
我叫了先前的那个女孩,此刻她已然流露出淡淡的困倦,向这边过来时揉了揉眼睛。酒送到后,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隐逸在黑暗中。
我们在吧台处连续喝着啤酒,喝得很慢,一杯饮尽再续一杯。如此这般,我喝了近乎五杯,林浥雪也喝了三杯。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醉意已悄然而至,爬上了脸庞,双颊红润起来,神情恍惚,思绪万千。
“你不是考试,怎么样?”突然话题跳跃到这样的话题。
“别问我这些,可以的话,我不太想提关于考试这方面的事。”真的,我不想把学业牵扯到周末的空闲中。
“只考虑眼前的事?”
“差不多,不过,也不是这样。它们一直都在,只是各在一边,学习和其他的,相互独立。就想~想左右手一样。”
“左手会挂念右手,右手也会。”
“对啊,所以,很多时候就都乱在一起。”
“就会不开心吧?”
“嗯,不过还好啦,理清了才可怕呢!某种意义上。”
“那你说,现在是怎样考虑我呢?”
“这算什么问题呀?”怎么会这样?怎样考虑她?我是怎样考虑的呢?
“这个不算问题。”
“该送你回去了。”我看了手机,十二点整,一刻不差。怎么会才十二点整呢?已经喝了这么多酒。我们现在矗立在今天与明天的交汇处,无论是前是后,都快要撑不住了。我已经记不得以前,也未能看清远方。
林浥雪无疑是醉了。手支在吧台坐在高脚椅时还神采奕奕,眼睛在寻觅着什么,这点即便是黑暗中也一目了然。我准备唤侍者结账,手却被谁给拦住了。是林浥雪,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吟吟地看着我,又接着说了些胡话。我知道,她醉很厉害。但我能理解,也支持这样的观点。这点倒是同其他没关系。
“慢着,我才不默认一定是男生买单这种事,我不承认这种荒唐事,就不明白为什么错误的事没人指正直接说出来,在心里却计较不停。我猜不透别人想什么,所以就大声说。别和我争这种傻气的很哩!”她是在力争买单的所有权?但好些应该和这没关系吧!抑或这是种呐喊,对自己坚持的肯定。
“你~不也在抢~吗?”
“我不管,反正你不可以和我抢。”
“没这回事吧!”
“谁说没有,女士优先,是不是?”
“懒得和你说。不抢了,麻烦得很。”
“对啊!本来就麻烦得很。”
我沉默着兀自收回手臂,觉出了莫名的羞愧,但并非我想像一个绅士那样,我倒是更想做牛氓,牛氓看都有趣得多,最糟糕的家伙也如此。
结完账,她迫不及待地跳了了椅子,伸直脚即可惦地的距离仿佛被她放大了数倍,仿佛身体从上面坠落下来;脚底触到地面,身体还保持着高空落地的姿态;双手微微张开,膝盖弯曲,摇晃着身体调整平衡。却无能为力,根本止不住柳絮般随风摇曳的轻柔身体。给人一种会马上被风带去的错觉。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手臂施加的力终于止住她身体的晃动。林浥雪抬头看着我,晃动肩头,她是想摆脱来自他人帮助,或许是有些倔强的个性使她相信自己可以;却又微笑着看着我,没去挣脱,她是在怀疑自己现在的状态能否如想象中那样镇定自若吗?我也在怀疑自己做得否正确。倒是她那双眼眸,转瞬即逝。仿佛透着整个世界的柔情,世界在她的眼中,变为一滩清水,化作泪滴落而下。
“别傻气地看着我,走了,我送你回去。”
“我无家可归,之前就已经给你说过了!”
“那行,出了酒吧就把你扔在街上,让你自生自灭。”
“你敢!”对方嗔怒,扭头看着我。
我没再说一句话,一起沉默着走出酒吧。
“我不想回去,今晚借你那儿给我住,可以吗?”
“喂!你有好好听我说话吗?”她问。
“噢!我有,真的。”怎么可能认真听呢?“只是我不知道我刚给你说过的那个老太婆有没有把大门锁上。啊!真希望已经关了~~~要关了就好啦!”
“哈!你就是不想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这世界上,有些人的确能一副楚楚可怜地撒娇,而有些人却好像在一本正经地威胁你,当然,林浥雪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她只会和你讲“道理”。
“对,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你就是不愿意。”
“喔!你继续。”
“你怕我知道你的秘密,谁都会有秘密的,但是你很怕别人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希望门被关了,是不是?门关了,你也进不去。”
“去书屋啊!正好想再去一次,现在刚刚好。”
“啊!你是说上次晚上通宵的书屋?”
“我倒真的想再去一次。”
“我不想!在椅子是睡觉一点也不舒服,脖子一直痛。”
“要是门真的关了呢?要不还是一起去书屋再呆一晚上。”
“要是没关的话,你有义务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小姑娘哦!”
“睡棺材店旁,就不怕吗?小姑娘?”
“什么,睡棺材旁,那里为什么会有棺材?”林浥雪问。
“我干嘛一定要告诉你,反正提前警告一下,棺材有很多,大小不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那种,要是怕的话,现在还有机会选择去不去。”
“那要不我们……”
“害怕了吗?哈哈。”
“我们别站在这里了,赶紧过去吧!我还没有看过你说的这么多棺材呢!”
“什么?不是应该害怕,然后放弃吗?别乱出牌啊!小姑娘!”
“为什么要怕,只是棺材而已。”
“呃!是这样啊!那~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