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一直暑气蒸腾,烈日灼灼,没有秋味。
近日淅沥沥下起雨,凄凄风雨呜咽,夏蝉敛声,秋虫稀落,草木褪绿,早晚渐寒,夜里下楼散步时,竟觉凄寒入骨,秋思渐生。
秋日失困,翻读《诗经》聊遣长夜,随思杂感,笔而记之。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姑娘娴静美丽,还有些大胆调皮。送给小伙子一支红色的苇草,约好了城角见面。明明约好了,还躲起来不露面,看着人家着急。憨厚的汉子挠头乱转,却不敢走开,心里又焦急又甜蜜。
这支光洁绯红的荑草,和别的都不同。并不是茅草有什么不同寻常,是因为送我礼物的姑娘在我心上。
《诗经》里的痴男怨女不少,这一首诗里女子聪明活波,男子憨厚诚恳,特别明艳甜蜜,有生活气息。
这是一首少年少女的情歌。
青春之年拥抱爱情,当然甜蜜美好。
汉代卓文君才貌双绝,也不过求个真情实意两情相悦罢了。她在《白头吟》写到: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说出的是万千女子的心声。
文君夜奔情真意切,司马相如是不是那个可共白头的良人,要问卓文君自己了。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初到京城的司马相如乱花迷眼乐不思蜀,文君伤心之下写下了这首《白头吟》。
当年相如求凰文君,双双私奔,不顾卓家面子让她在娘家门旁当垆卖酒,卓家老爷子只好承认新婿。这段婚事于司马相如,丰厚嫁妆的诱惑可能更多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古人寿命不长,若能和静女一样,遇到老实忠厚的同龄人,结为连理,一起生活,生儿育女,材米油盐十几年,之后天人永隔,只余怀念,也算一生一世一双人。
挺好。
做文人骚客的爱人就不同了。可能遭遇的是妻子留守,丈夫打拼,辗转江湖,流离两地,巫医时代生育感冒都是生死考验,人间意外何其多哉,甚者有情人长期分离,感情生变,情随事迁也是寻常。
古诗十九首里游子羁旅,思妇牵念,彼此苦思,留下的都是动情笔触: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秋风袅袅,斜晖脉脉,年轻的妻子扶栏远望。远方的男子亦心中惦念,摘花寄情,形之于诗文书信:
我们情投意合却分隔两地,这样下去我要忧伤一辈子了呀。
不能长相厮守就要一辈子忧伤。
动辄说一辈子,可见,还是年轻啊。
古诗十九首里还有一首跟这差不多: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院子里这棵花树开的特别好,想起很久没见到你,我就摘了一朵。
一朵花不值什么,只可惜,路远迢迢,
分别太久,没法亲自送给心上人你啊。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多可爱率真。
重情痴情,正是股难能可贵的少年气。
人到中年许多情怀就不同了。
君不见苏轼《江城子》,当初苏子娶妻得贤,少年初婚,夫妻恩爱,后来王弗早逝,苏轼续娶王氏堂妹。多年后苏轼梦中再见亡妻,泪眼朦胧,仿佛见到当年初婚时候,妻子坐在轩窗下,对镜梳洗打扮的样子。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两鬓斑白的苏子担心亡妻埋骨之处无人营缮祭奠,太过凄凉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时的苏轼经历过乌台诗案,转徙地方,续弦王氏,娶妾朝云,儿女成立,而今远离故乡,知交零落,双鬓斑白,自觉徒有诗名而老大无成。梦里亡妻不改青春容貌,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少年成名,踌躇满志的苏轼了。
人至中年百忧生,现实与梦境交织,这种种忧思牵挂岂不令人肝肠寸断么?
君不见元稹悼亡之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年轻时候位卑贫贱,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后来妻子不堪穷愁早逝,元稹倒是中年发迹官运亨通,续弦后,回忆起前情往事,点点滴滴都是对亡妻的亏欠和感激。
不过成年人的长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回忆当年痴心一片,种种亏欠还在心上,并不影响他们续弦娶妾,与新妇们生儿育女。少年时代的爱情固然还在心头梦中,成年人依然还是要继续烟火红尘的生活的。
这是成年人的爱情故事。
毕竟成人的世界广大丰富的多,朋友,家庭,战争,朝堂,职场 ,边塞,天地之间舞台广阔,儿女情长只是点缀。
《水浒》的世界属于王朝末世乱世,就不是很正常。英雄好汉仿佛个个得了厌女症,家庭儿女属于负累牵挂,还是早早甩掉包袱投奔梁山为妙。
只有林冲,常常惦记老婆家人,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也正是这一点显得有点人的情味。
传统文化中男权宗法对女性的摧残与践踏,利用和陷害,往往化为女性的无意识。诗文作品里往往有意无意鼓励一种弱化自我 ,牺牲奉献的女性道德,又告诫女性,私奔出走,风险巨大,责任自负。令人在恐惧中丧失生气活力,只好默默承载着各自悲剧的命运。
宋明时代礼教森严,男女私相授受,没有媒妁之言,更是为人不齿。看古代女子的爱情故事,牡丹亭,西厢记,还有琵琶记,薛仁贵征西,都有一番悲壮的味道。这些弱质纤纤的女儿郎,为爱情飞蛾扑火,一厢情愿,甚至生死以之,在所不惜,在婚姻中吃糠咽菜,忍辱负重,牺牲奉献,不求回报,可谓情之至也。
不过勇敢痴情的崔莺莺们常常偏偏遇到银样蜡枪头的张生之流,遇人不淑以悲剧收场,情之一字,令人唏嘘。
最令人感慨同情的,是陆游唐婉这一段故事。本来他们夫妻和睦情投意合,无奈唐婉不得婆婆欢心,最后被逼离婚。陆游途经沈园满怀郁愤,提笔留诗: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再嫁的唐婉见到含泪和诗一首,不久就郁郁而亡。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刘兰芝焦仲卿遇到焦母的现实版。
古人在重重的礼法道德重负下,哪里有爱情的立足之地呢。呼吁个体国民活出人的价值和尊严,是五四以后的时代旋律。民国百年令人回味向往的,也正是这笔宝贵的精神遗产。
但随着抗日战争的到来,很快就被如火如荼的救亡图存,民族大义,集体主义淹没了。
当下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是新的挑战:消费主义技术主义,膨胀的物质欲望对灵性情感的吞噬。
当代婚恋关系里,女性如果在爱情婚姻里纠缠内耗,陷于婆婆,孩子,厨房,或者是职场宫斗,家宅内外一地鸡毛是一种不幸。人生短暂,把智慧情怀消耗在这些上面未免太可惜。
另一方面,流于浅薄和无情,是我们的时代病。真情被耻笑,用物质来衡量一切,也消解了许多可贵的天性人性。
西哲云:人们生而自由,却无不在枷锁之中。枷锁往往是无形的。也是自己主动套在颈项上的。
悠悠千年,沧海桑田,我们拥抱现代文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何以对抗数据时代智能科技对人的异化,终究还是要回到人纯朴自然的天性上来。弗洛姆说:涵养健全丰富的人格,对人的一生都有价值。童话和诗歌是孩子们最好的读物,比如《诗经》。
再读《静女》,未被儒学礼教束缚的青年男女,互相试探,相处投契,彼此真诚,春秋时代先民们坦荡活波的气质如朝霞初露,质朴清新,芬芳宜人。
《静女》可爱之处,就是这活波灵动的真情和天性罢。
《诗经》犹如一处宝库,入宝山羊肠一径,分花扶柳,珠玉琳琅,处处有如此真善美俱佳的良篇。
里面不但有诚挚活波的静女,也有险恶蛮横的流氓。
嗯,读完《静女》,我们还可以看看蚩蚩之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