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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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父亲有些无奈摆摆手,要大家都回去,铁瑾一个人先快步下了楼。
灯火通明的街上很是热闹,超市门口还在继续着节日的促销活动,衣着鲜艳的店员不遗余力的宣传着新上市的果味饮料,成群的小贩们蹲在路边兜售便宜的好看香包。
铁瑾绕开那些繁杂的声音,别人的欢声笑语在这一刻让她觉得是那么的刺耳。万家团圆的节日里,她却和自己的父亲外人般的激烈争吵,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那些句句刺痛父亲的话,那些她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几许凉风吹过,铁瑾的心头也随之一颤,她很奇异自己在刚才是哪里来的勇气,多少次她也曾想爆发可医生职业的冷静都使她忍住了,可为什么这次就没有呢,为什么这次她竟那样淋漓尽致的把所有不满都朝着父亲倾泻出来了呢,那不是别人,那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啊,她有些后悔了。
她从东大街上的一条小巷穿过,走到了较为僻静的安悦路上,人行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挡住了路灯昏暗的光线,树下三三两两的情侣们或者在亲昵的逗笑,或者在忘情的亲吻,爱情的清凉甜蜜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铁瑾挎上提在手里的包,低着头加快了步伐,径直朝着学校宿舍走去。
校园空旷,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举办着节日的晚会,不时传出阵阵的哄笑声,遇见几个放假没有回家的老师,铁瑾低头走过没有打招呼。陈旧的宿舍楼,迎面只有两三个窗户亮着灯。
这一两年单身的医院职工越来越少,有些比铁瑾低两三级的小师妹们都已是兴高采烈的做了新娘,欢呼着“解放了!”搬出了这单身宿舍楼,而像铁瑾这样比较特殊的“单身贵族”,大家也只能统一理解为铁瑾一心扑在工作学习上了。看着小师妹们穿着洁白无瑕的婚纱被帅气的新郎抱上贴着大大“喜”字的婚车,铁瑾的心里有着无法言说的感觉,她又何尝不想被人抱起,何尝不想成为别人的新娘,享受着一个女人在爱情里的甜蜜与温存,可是脑海里那张难以忘却的面容让她面对爱情却无法迈出一步。
铁瑾!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站着一个人。
正要上楼的铁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有些吓倒,她回过身抓紧里手里的包。
谁!铁瑾的声音很是谨慎。
是我,那人从车棚的阴影里走出来,笑声爽朗。
楼道前灯让铁瑾认出了蒋佳良。
你怎么在这?铁瑾恍然说到,刚才有些没礼貌,还请你多原谅。
蒋佳良笑着走到铁瑾跟前,怎么?就这样原谅啊,不请我上去坐坐。
铁瑾有些犹豫,来到学校这么多年了,她还从没有让任何男性进过她的房间,偶尔也只是科里实习的男同学交来作业,那也没有几分钟的时间,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放在以前,放在其他人,铁瑾定是婉言谢绝。可面对这个才刚刚认识的蒋叔叔的侄子,铁瑾的原则有些动摇。
蒋佳良从铁瑾左右的目光里看出了铁瑾的犹豫,他竟自个大步进入了楼道,还转过身笑到,如果我没问错的话,你应该是住在306吧。
对这个很是自信的陌生人,铁瑾的心里没有生出惯有的反感,却不经意掠过了一点点的欣赏。她跟着上了楼。
蒋佳良早已在铁瑾的宿舍门口像个绅士般的恭敬而待,脸上挂着健康的微笑。
铁瑾没有看他,低着头从包里掏钥匙。
对一个可以说仍不很熟悉的男性,你并没有直接的拒绝,蒋佳良看着面无表情的铁瑾,讲课般的在一旁自言自语,从心理学的第一印象上讲,说明我符合你的交往要求,是在你可以接触的人群范围之内的。
铁瑾回头看了蒋佳良一眼,请进!
门刚一打开,一只小狗就叼着拖鞋在门口静静蹲着,冲着铁瑾直摇尾巴。铁瑾的脸上也一下有了光彩,她俯身拿过小狗嘴里的拖鞋,亲昵的说到,欢欢今天真听话啊,去,给客人也拿一双。那小狗顺从的从一旁的鞋架上叼下一支红色的女式拖鞋,铁瑾转向蒋佳良有些为难的说,不好意思,家里不常来客人,所以没有多余的鞋。
蒋佳良依旧笑着换下了鞋,逗着小狗进了屋。
这狗你训练的真好啊,遇见不认识的人也这么听话,蒋佳良提高嗓音对着在卧室的铁瑾说。
很快,铁瑾换了一身休闲服从卧室出来。
欢欢!过来,不许跟客人胡闹,铁瑾话音刚落,那小狗就晃动着两只长耳朵跑到铁瑾跟前,你要喝茶吗?
蒋佳良正环视着铁瑾不大的宿舍,低矮的柜子上单调的矗着21寸的电视机,一条长排沙发,屋角的吊兰旁放着两把椅子,阳台的风把落地的白色薄纱缀花窗帘吹起,听见铁瑾的问话他回应到,和我想象的一样。
什么一样,铁瑾倚在门框上。
像你这样离群索居的人,房间定是干净整洁,布局自然轻松,而窗帘也常常只在晚上拉开,当然,宠物自是必不可少。蒋佳良像揭开谜底一样娓娓道来,对了,你的冰箱里应该只有清水,各色的饮料你都不会喜欢。
冰箱的黄色灯光照着铁瑾的脸,她从摆放整齐的隔层拿出了一瓶农夫山泉。
蒋佳良接过铁瑾递给他的水,又好似猜中答案一般,我就知道你会帮客人拧开矿泉水瓶盖。
为什么,铁瑾被蒋佳良这一连串的话语引起了兴趣。
因为你本身心地善良,因为你同样需要与人沟通,蒋佳良稍稍呷了一口水,因为你同样渴望爱情。
这敏感的“爱情”两个字像炮弹一样击中了铁瑾,这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尴尬的拨起自己的头发。
蒋佳良乘势而上,他放下水瓶,目光有力的看着铁瑾。
可是...你的心里打着一个结。
铁瑾抬起头,遇见那鹰样的目光又低下了头,手里晃着矿泉水瓶。
虽然我现在还无法知道这个结到底是怎样的,叔叔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事也毕竟有限,可我知道你自己也一直在试图去解开它、去抛掉它,因为它实在压的你难受,因为它不停在你的精神世界里变成难以顺畅的阻塞,并直接作用你的现实生活,所以你在报研毕业时填报了“心理医学”,可是事实再一次让你失望了,你可以游刃有余的去帮助别人解决心理问题,而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显得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束手无策。
蒋佳良把手搭在铁瑾的肩上,铁瑾像触电般躲开了。
在大多数人眼里,心理医生都应该是积极开朗而毫无心理问题的,可事实上一些熟稔心理的医生却往往自己就存在很大的心理问题,比如你,铁瑾。蒋佳良起身站到阳台边看远处商场上变化的巨幅广告牌,但你在努力后发现那个结,系的是那样紧,那样牢,于是便只能更加抵制,抵制一切可能将这个结繁复的人或事,所以你选择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给自己筑起一道自我保护的防线,是这样吧,铁瑾。
蒋佳良的话字字敲在了铁瑾的心上,职业的敏感让她感觉自己正被蒋佳良一步步打开心扉,就像她和自己的病人在交流时,那些或压抑或狂躁的心理病人传达给她的感受一样。记忆的厚重城门终于在医生轻重缓急的话语的力量中,消磨了时间的痕迹,敞开那久违的过去,医生便会期待你在此刻,自己呈现出那个在过往的岁月里曾经那样鲜活的你。
铁瑾咽下含在嘴里的水,脑海里那张痛不欲生的脸又渐渐清晰起来。
那一年,我还是大二的学生。在那个暑假里,我遇到了一件让我始终难以忘怀的事。
西安的夏天酷热难耐,天气的燥热让人心情一样烦躁,我整日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大哥从基地打过电话问我要不要过去体验体验基层生活,说是对以后工作有好处。我倒没有多想这些,只是岢岚夏天的凉爽吸引了我,西安晚上吹电扇都嫌热,可大哥说他们那中午睡觉都还要盖被子。跟母亲以体验基层生活的名义请了假,就坐上了西安到太原的火车。
在我的下铺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戴一副眼镜,留着扎起的长发。一席白裙,配上一双浅色的凉鞋,看起来很是清秀脱俗。她的行李并不多,从上车起她就凝视着窗外,时不时嘴角会露出甜美的微笑,有时还会笑出声来,引得车厢里上下铺的人都朝她投来目光。她的脸一下就红了,腼腆的起身拿着水杯去车厢一头添些热水。
火车里的电扇坏了,即使把窗户开开也还是闷热,哪里能睡得着呢,我就从中铺下来了。
姑娘礼貌的对我微笑,还向里给我挪了挪位置。然后,她依旧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快速向后不见的景物。
你也去太原?我有些冒昧的问那清秀的姑娘。
那姑娘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我是在和她说话之后,歉意的对我微微点头笑着说,是啊,你呢?那泉水般清澈的声音让人一下感到清凉。
我还要从太原坐汽车到山西北边。
是吗,我也要倒车去北边,姑娘那小巧的眼镜后眼神欣喜。
不会吧,没这么巧吧,我也有点吃惊,我去岢岚基地,到我大哥那去。
岢岚基地!那姑娘高兴的没有控制住声音,她急忙捂着自己的嘴,可也挡不住她妩媚的笑容。
她拉起我的手,我也去岢岚基地呢!还正愁到了太原不知道从哪坐车去岢岚了呢,姑娘很是激动,我叫范晓溪,怎么称呼你呢,到了太原你能带我一起坐车吗?
晓溪的热情和诚恳让我一时有些局促,我…我叫纵铁瑾,当然可以啊,一路有个伴也好啊。
我们像久别的好友一般,亲切地交谈起来。愉快的对话让我们忘了旅途的疲惫,晓溪那清澈动人的嗓音还有坦诚善良的眼神也瞬时带来阵阵清爽,而比我大四岁的她就像水中盛开的一朵莲花风姿摇曳,美丽喜人。
晓溪,你上车了就一直看着窗外,我探着脑袋贴向窗户,你在看什么呢,还那么高兴的样子。
晓溪含羞的笑起来,没有说话。
我被她的表情搞得一头雾水,而和父亲一样急性子的我就摇着晓溪的手,一定要她告诉我。
晓溪从挎包里翻出一小袋包好的糖递到我面前,好甜蜜的笑着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着,我要结婚啦。
接过糖果时,那袋子上印着大红的“喜”字,旁边两个可爱的新郎和新娘模样的小人正恭敬有礼的相互对拜,一脸喜悦。
晓溪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奶糖,拨好了要放进我嘴里。她自己也含起一颗,笑起来比那糖还甜。
谢谢…谢谢,我连忙伸手接住晓溪拨好的奶糖,那要恭喜你啦,新娘子!我也凑到晓溪的耳朵旁,我说呢,怪不得新娘子这么高兴的,原来是在想新郎官啊…
晓溪一听就又脸红了,她扬起手假意要打我,那红润的脸庞上却挂满了幸福,在白色衣裙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惹人疼爱。
我们的笑声吵醒了对面铺上的老大娘,她有些责怨的翻过身,说着,看这两姐妹好的。
我们俩又是一阵偷笑。
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聊天中,火车缓缓停靠在了太原站。看到晓溪那么急切的样子,我们没有在太原停留而直接坐上了去岢岚的班车,一路上,我一会叫她晓溪一会又叫她嫂子,晓溪就会很嗔怪的说我不听话,还胡闹,整车人也总很疑惑的朝我俩看。说累了,也笑累了,晓溪就静静看着车窗外光秃秃的土山。
他们就是在这里当兵?晓溪平静的问我。
是啊,艰苦吧,现在是这里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啦,你要是冬天来得话,你可就真是美丽“冻”人啦。
晓溪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泛起笑意,那原本如水的眸子里隐隐的露出了一丝忧愁。
怎么,是不后悔啦,是不不想嫁给我们这里的当兵的啦,我故意的俏皮起来,这会回去还来得及哦。
什么啊,晓溪依旧声音平静,富强给我讲过这里的艰苦,说这里的山梁很少能见到绿色,到了秋天却会有遍野的沙棘树,这里的河水直到三四月份才化流解冻,而河道里那涓涓河水却是那样的清凉,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辛苦耕作,修养生息,他们有满圈的羊儿,他们种出的土豆又沙又软。但是,富强他是那么的热爱这片土地,他说这里的艰苦在他眼里都是那样的美丽。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七年,我们从同学算起认识已经十年了,以前她总不让我来,可这一次他不能再说不了。所以我一路都在寻找富强所说的美丽景象,而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不想我看见了心疼。
晓溪笑了起来,他就是这么傻,我也就是喜欢他的傻,是的,我当然会心疼,可他能坚持在这样的地方当兵,能那样的为我着想,晓溪转向我,铁瑾,能做他的妻子,能成为这里的军嫂,我该有多么的荣幸啊。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晓溪的话让我深深的为她祝福,一个马上要踏入婚姻殿堂的美丽女人,一个十分理解军人的贤惠妻子,一个即将要被我们称她嫂子的未婚新娘,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对爱情的执着,她对爱情的理解,都在我的心底打下了重重的烙印。我多么希望看见她穿上白色婚纱在战士们的簇拥下和新郎步入新婚的洞房,可我看见的却是晓溪伤心欲绝的眼泪。
快到了吧,晓溪微微站起身子,富强说让我在一座桥那下,他就到桥那来接我。
那桥叫安顺桥。
太阳沉沉的将要落下,汽车在桥边停住。
刚一下车,宽广的风卷起一抹沙土就朝我俩扑来,看见一下就灰头土脸的晓溪我又忍不住笑了,新娘子可不能这么见新郎官啊。
晓溪紧张的用手拨了拨吹乱的长发,还不停的问我,还有哪,还有哪。
不一会,一辆吉普车朝我们驶来。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副驾驶位置坐着的大哥。我高兴得跳起来朝他挥手。
那是我大哥,待会我帮你问问看我大哥认不认识你的新郎官。我指着那驶近的吉普车又在和晓溪逗笑,晓溪那假意责怪的表情是那样的让人喜欢。
大哥从车上跳下,一脸疲惫的朝我们走来。
不是吧,大哥,是不知道我要来,你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觉啊,看你那黑眼圈。我把晓溪向前一拉,大哥,这是范晓溪,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她马上要成为基地的军嫂啦,你认识一个叫文富强的吗,那是她的未婚夫。
大哥有些无神的眼睛猛地一惊。
你…你就是…范晓溪?怎么来的这么快,不是说…还要过几天吗,大哥那紧张的神情让我不解。
怎么,大哥你认识文富强啊,我摇起晓溪的手,这也太巧了吧。
晓溪在大哥面前有些拘谨,她怯怯的问,富强他怎么没来。
大哥低下头,情绪低落,走,一路辛苦了,先上车吧。
吉普车在笔直的国道上疾驰,大哥坐在前面不停的抽烟,静默如公路两侧那灰黄的山峦。
还没到营区,就传来阵阵哀乐。
大哥仿佛被惊醒一样,冲着旁边的司机大吼,小王!不是让你先开到招待所吗!旁边的战士被说得一愣,喃喃低语,营长,你没说啊。
同志,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晓溪的脸上顿时紧张起来。
大哥从前排转过身,同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富强…富强他…大哥一挥手,吉普车开进了营院。
晓溪下车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软了,她瘫坐在了地上。
迎接她的不是喜庆欢乐的婚房,却是挂着未婚夫黑白遗像的肃穆灵堂。
晓溪呼的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未婚夫的遗像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发疯了一样的抱着那镜框,不住地问,富强,你怎么了,你在跟我开玩笑是吧,晓溪又扑向旁边泪光闪烁的战士,富强,富强呢,他怎么了,你们在跟我开玩笑是吧。
战士默默低头,声音哽咽。
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愿意告诉她未婚夫已经离开的消息,晓溪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同样惊呆的我跑过去扶住晓溪。
晓溪顿时哭的痛不欲生,那哭声是那样的凄厉,是那样的伤心欲绝,如同一支利剑在拷问苍穹,直穿透我们每个人的心。她还不住地说着,文富强,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我们说好了今天结婚的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啊,我们说好了今天…结婚的啊。
过度的悲伤让晓溪几近昏厥。
我同样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回想起一天前在车上还满怀欣喜的晓溪,可现在却成为世界上那一刻最伤心的人,她悲伤到了极点,她抱着未婚夫的遗像几乎神经的不停自语,她的眼泪地在我的手臂上是那样的滚烫。后来大哥告诉我文富强就在前一天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为抢救因翻车而跌落山崖的老百姓而不幸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从那以后,每当我和异性相处时,每当我听到要谈婚论嫁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晓溪那伤心欲绝的眼泪,那痛不欲生的面容,所以…
蒋佳良的眼里闪过点点泪光。